地图折页在方拙手中叠得寸寸精密,像一把老剪刀,裁出一条能通往密室的路。烛光下那处符号虽小,却清晰指向城外西南——一处被人遗忘的古道与废园,碑局旧仓的入口藏于园中旧墓与苔藓之下。三日——既是墨判的期限,也是他们必须把行程压缩成速决的时间。
合议在黎明前便已集结。陈浩把尚未愈合的胸口按紧,脸色苍白却目光如铁;白霜雪像往常一样简短利落,剑已上鞍;柳恒、夜烬与几名擅长暗行的弟子也各就各位;流光则把海灵按捺在近岸的潮纹,随时制海为援。方拙将半套刻模封进阵匣,交给柳恒护送,一旦他们在碑局取得另一半,便在现场迅速合缝验证。
“若他们设伏,”方拙再三叮嘱,“你们务必以迂回与速断为主。碑局的守护并非仅靠武力,而是靠‘名规’这一套旧法。对手若先一步触发那套仪式,便会让我们陷入规则所设的局。”他说这话时,嘴角露出淡淡的忧色:他们手上的刻模只是半套,若对面掌了另一半,局势便极易翻盘。
陈浩点头,转头看向白霜雪:“若我在那处门前被迫以记忆为价,你不能让任何人代我承受。”他声音很轻,但话中有不容置疑的坚持。
白霜雪握剑的手指一抖,像钢铁的誓言:“谁敢动你的记忆,先过我这把剑的坟。”她的眼神化成掷出的冰刃,抹在每个人心头。
午后,他们出发,沿着城南的马道疾行。途中并非一帆风顺:殷家与赤绮的势力早已在四方布网,数次小队遭遇埋伏与截责。夜烬凭借熟稔的街巷与柳恒的剑术带队破开几处围堵,但也损耗了数名随行者。每一次冲杀都像在提醒他们一件事——对方并不止有匠人和海盗,而是把殷家资源、赤绮的组织力与碑局的秘术整合成一张攻击网络。
暮色里,他们来到地图所指的废园。园中荒草蔓延,石碑倒伏,旧树的枝条像千万根枯索。方拙在地上用朱墨与归元之针划出轻微阵眼,阵光一亮,便有一股微弱的古气被唤出,顺着石缝透出阵阵余温——这是古旧碑局残存的回声。
“门就在这里,”方拙轻声道,“碑局的旧仓常以墓为掩,以誓为锁。你们须谨慎:一旦触发誓锁,门后未必是实物,而是会试图以你们最深的关连索取代价。”
夜色静得诡异,草叶被风抚得窸窣。陈浩把匣中的那一小撮影片按在掌心,像一团微弱的火苗。他想到自己在司笔地下密室里交出的那片影像,想到墨判说的“以记忆抵押”,想到白霜雪握剑时的誓言——所有东西在他胸中交错成一根密绷的弦。
方拙把返照阵铺开后,一行人沿着他指示的步伐慢慢行进。石碑之间,有一道几乎与地面齐平的石板,板上刻着几个古字:人名、誓语与锁眼。陈浩在石板边驻足,他伸手触摸那锁眼,感受到一股冷流沿指尖灌入体内,像有人在黑暗中轻声呼自己的名字。那呼声不是陌生,而是有一丝熟悉,像是儿时梦里听见的歌谣。
他闭目,把针意缓缓流动到锁眼处,准备以那段他尚未完全失去的记忆做为“触媒”,寻求进入之法。白霜雪立在他身旁,剑尖轻抵地面,随时准备斩断任何突然冒出的纠缠。柳恒与夜烬分列两翼,注视四周的暗影。流光在远处以潮印护着岸边,防止海路忽然有支援靠近。
石板之上的锁在返照的光下泛起微光。陈浩把心中那一片残影——母亲的侧脸与旧歌的尾句——作为“锁匙”的半片投进去。瞬时,石板微颤,地下似有风起,一扇暗门缓缓开启,发出低沉的石响。门后钻出一股古旧的气味,像是被封了数百年的书香与腐朽的皮革混合。
门开之时,空气里忽然带出一串低声的呢喃,好像许多名字在一齐被念起。那声音触及人的心底,令人不自觉地想探问自己记忆中最不愿提及的角落。白霜雪的手一抖,坚定地把她的剑格在门槛上,生怕任何东西跨出脚来。
他们入内。暗道狭窄,石壁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名纹。越往里走,名纹越密,如同细密的镶嵌,犹如一张张网把过往的记忆缝成片断。行至深处,他们看见了碑局旧仓的正门——一扇巨大的木门,门上镶嵌着数个古钟形的钮扣,钮扣间交错着金属轨迹,正是与半套刻模相匹配的锁制结构。
“这就是钥匙口。”柳恒低语,“若在此处触发,那套刻模能迅速把名字写入本区档案,如同行政命令生效一样无从追回。”
方拙把手里的半套刻模抱紧,目光在木门的纹路上划过。他将半套刻模与门上的钮扣轻合,细小的齿纹惊人契合,仿佛久别重逢的两半补上了彼此的呼吸。就在合缝那一刻,一阵强烈的光波从门中爆发,像潮水般涌出,同时带出了另一道声音——那是碑局旧谱中被人以墨写下的“誓书”,誓词在空气中发出回响,宣告某种古老的权能被激活。
外侧的警戒阵马上震动不已,方拙惊呼:“有人在外面动了手脚!他们用假匣引开我们,是要让我们在这里自行触发!”随之而来,石室外远处有破空的箭雨和暗器落点,殷家与赤绮留下的杂兵、潜伏者迅速发动围攻,企图在他们合缝刻模时一举搅散阵脚。
这个瞬间变得至关重要:若木门在众目之下完成合缝并被对方触发,刻模便可将此处的档案一次性“名录化”,把已被救回的名字随意改写;若他们能在对方的干扰中把另一半刻模收进阵匣并立刻以归元之法封死门缝,便能阻止大规模的“再写名”。
陈浩深知时机。他猛地向前一步,声音震开乱箭与风:“不要合缝!把刻模撤回!”方拙与柳恒同时动手,但那木门的钮扣已在半刻合入,两股力量、两套意念在门前相撞。陈浩的手在门缝上按入一掌,他以自己的针意作为隔断,试图在半缝处把刻模的“共鸣”拉扯成不稳定的频率,令其无法在短时间内完成名录化。
白霜雪在门前与突入的匪众厮杀,剑光像寒雨斩断夜色;柳恒在侧与几名殷家弩手破阵相斗,夜烬则借黑影潜行切开敌人的回援线。血色在石道上洇开,阵法的光在每一刻被打磨与修补。
陈浩感到匣子在胸口的颤动愈发剧烈,那段被他拿去抵押的记忆仿佛在门缝中被拽扯。某个瞬间,他的脑内像有两股画面交错:一边是“阿瑶”被还回时略带欢喜的街巷;另一边却是他自己在孩提时被人低声召唤的那首未知的歌。他明白那歌与碑局的旧谱有渊源,那是昔日某位刻名者留下的印记,能在特定律动下把名字召唤出来或摧毁。
“陈浩!”白霜雪一声怒吼,她的剑把一名匪首劈成两段,但那一剑也带走她半分力气。她看到他眼神里有些迷离但决绝,“别用你身上剩下的东西去换世界。”
陈浩却像做了最后一种决定:他把手心按得更紧,把匣子里那撮残片往门缝里伸进去。一股极浅的光线在门的钮扣与刻模的接缝处流动,像把他的记忆化为缝线塞进门的裂隙。与此同时,他以裁决之针在门外以断流术割断外来的符线,使对方的外环一瞬间失去同步。
那一刻,时间像被两只巨手揉开又合拢:木门的钮扣被光芒吞没,刻模的齿纹因陈浩的介入而乱作一团,古谱的誓词在门中颤抖后迅速失去了支点;外面的箭雨因断流而落空,匪众士气被一阵突兀的空洞震慑。方拙趁机将刻模快速抽回,连同陈浩插入的那片记忆碎屑一起封入阵匣,并在门前设下三重归元结,使木门直到合议令下都无法再被强行激活。
战况在瞬间逆转。那些试图靠刻模完成名录化的敌人见其一计不成,纷纷撤退,赤绮的旗帜在夜色中被裁开的岗位上悄然退去。石道上血与泥交织,呼吸从杀气中渐渐回到喘息。
陈浩被白霜雪紧紧抱住,额头撞在她的肩膀上,像一个被暴风击碎后还活着的人。他的呼吸急促而不稳,目光中带着一种超越疼痛的清明:“门暂稳了,刻模被封了半数。但我……我感觉那段被交出的影像,像被人掏了一个洞。不是全部,但缺了重要一片。”他声音软得像被磨碎的纸。
方拙擦去额角的血,沉声道:“你以一己之记作抵,换回了半套刻模与碑局入口。这是胜利,但代价不轻。接下来我们必须把这门彻底封死,并尽快追寻那被你交出的影像碎片的去向——墨判口中的‘碑局旧谱’在何处,其余保护者又会如何反应。赤绮与殷家不会就此罢手,他们会以更隐蔽、更耐心的方式重新铺网。”
白霜雪扶着陈浩站稳,声音低而有力:“不管你失了什么,这里还有我们。你用你的一段记忆换来一个名字的自由,别让我看到任何人因你的牺牲而失去尊严。接下来,我们要把这场名为‘名字’的战争连根铲除,不给任何人第二次拣选。”
夜色中的废园回声依旧,石门在阵符的束缚下静静偃伏。刻模的半套被封入阵匣,另一半被墨判、碑局所守则仍在远方喘息。陈浩知道,他们夺回一块,远方的敌人就可能抢回两块;但今夜他们至少守住了这处门槛,也守住了许多人的名字不再被那套体制轻率夺走。
他们在碑局旧仓门前短暂休整。白霜雪替陈浩疗伤,方拙忙于把被破坏的阵盘补全,柳恒与夜烬四处摆伏,流光在岸边与海灵互换情报。夜深时分,陈浩坐在门侧,他把手盖在那已被封好的阵匣上,闭目想要再把那被抽离的影像拼接回来,却只觉像隔着一层极厚的水幕,隐约仍能看到一张熟悉的窗花、一个侧脸的轮廓以及歌谣的最后一节,却始终不能把它抓在手中。
他低声自语:“若名字是货币,那记忆就是最贵的金……若有人把这两者合并,那我们要的,不仅是刻模,更是把人心从市场里救出来的权利。”
废园的风吹过,带来几片破旧纸屑。远处,有一种更深远的回音,像是钟声也像是低语:碑局的另一面,仍在等待他们撬开。而在更远的夜色之外,赤绮的一只手已在悄悄编织下一张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