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针崖的阵炉吐着淡蓝的光,封印在里面的名单像一口沉睡的钟,钟面上刻着太多人的名字,也刻着某些不该被刻的注记。晨雾未散,炉边的合议尚未合上,方拙、流光、白霜雪与南宫青月分列周围,阵图严谨,像把脆弱的人心暂时包裹进一道可依凭的秩序中。
陈浩坐在阵外不远处,手中是一杯温茶,但茶的热气并不能驱散胸口那处古怪的冷。名册里“浩”字的余烬像细针,扎在他的梦里;今晨他早已把自己交付给工作,将那种低沉的恐惧暂时压回到骨缝里,转为冷静地去面对下一步。
合议的日程是把名单逐条解封、以归元之法核对真伪、并以白霜雪之剑或南宫之鞭在必要时割断那些被篡改的注记。方拙在阵前布下一道又一道的回链符阵,阵眼里有流光提供的海印作壁,双重保护防止名单在公开前被外力截取或远端响应。
“先从第九囊回流的那批名单着手,”方拙道,“那些与账册连着的注记优先核查;凡是被标记为‘候选、待祭、暂留’者,一概纳入重点审查。名单的每一页,每一处注记,都要做出两份备录,并在三方见证下封存结果。”
陈浩点头。他知道这是必须且枯燥的工作——有人要把名字当筹码,便要有人逐个把筹码点回人的手上。于是,手续启动:阵炉开口,第一卷名单被抽出,方拙以朱墨与九针之念对着名单做了一系列“回照”步法,文字在火光下像被人掸去一层尘土,隐约露出名字背后细小的轨迹。
白霜雪在旁逐条读名,若见疑点便立刻以冰剑划出阻隔符,防止该条信息被外界回路捕捉;南宫青月缠着幻鞭,时刻准备把任何尝试偷取名册的人打回阵外。流光把海印环绕在炉边,随时能调遣海灵扩散一层外护。
审名之事看似井然,实则每翻一页便像在触发一记暗雷:有登记仅为债务抵押的老人名,有为嫁妆监管的女子名,也有若干名字旁刻着短短的词句——“不可示众”“处置待议”“秘密回收”。这些注记像绷紧的弦,让在场每一人都感到胸口一紧。名单里有村庄掌柜、私塾老师、路边铁匠、甚至赤焰城某些官吏的旧名——这张网比他们先前估算的更为深入、更为社会化。
大半天在这样的小心与压抑中过去,直至午后,事有突变:守在门外的几名看守忽然大叫,“有人靠近!”阵外风声骤乱,方拙立刻收回名单,将它们重新投入封炉,朱墨与符纸像潮水般盖下。
陈浩拔腿上前,白霜雪与南宫青月并肩跃出阵外。远处的林脉间,几个黑影如夜色的裂缝般滑动,来势隐匿却急促。夜烬的声音从侧墙回讯:“我在外圈见到几艘轻舟靠岸,奇怪的是它们没有旗帜,不过脚步像被训练过——这类人多半是受雇的暗手,不会正面求还,只会趁乱打劫。”
“稳住阵眼!”方拙厉喝,“任何外力一旦接触名单,即是灾祸。流光,召海灵压住外海,尽量断其后援;白霜、南宫以阵阻其临岸动作;陈浩,你随我一道拦截外围。”
众人迅速行动。陈浩带着几名精锐,顺着林带迂回,发现黑影已近阵外十余丈。那几个暗手佩戴的护符古怪,表面覆盖着淡淡的血纹,并嵌入极小的陨晶碎片——工具性的设计,显然是要在窃取或触摸名单时立刻做标记转发。他们动作麻利,且有一股冷静的专业气,显然经过训练。
双方一触即发。那暗手先发制人,放出一阵短促的符雨,想以符雨扰乱阵法的节奏,趁乱夺取名单。陈浩不慌不忙,以轮回之针在手中织起一片针幕,针光与符雨对撞,迸出火星。白霜雪挥剑如霜,把最靠近的暗手斩退;夜烬如影出手,擒住一名匿行者,匕首之下,祭者脸上的面具被撕开——竟是一张熟悉的面孔,曾在第九囊营地中见过的那名领头守卫。
“快问话!”陈浩厉喝。被擒者被绑至阵前,方拙以符纹临摹其身上残留的回路痕迹,诘问由此而得的却并非简单的雇佣关系。那人咬牙吐出几个字:“苍·针……红珊……雇主在南岸旧港,代号‘赤绳’——我们只是皮工,真正的指令在更高处。”
“红珊?”陈浩心头一动。他立刻把这个名字与柳恒此前提及的“苍针、执典”等词在心里连成一线。夜烬在一旁冷笑:“红珊听起来像是人名,也可能是个暗号。若真是人,她很可能是那位牵线的人之一——既在海路,又擅人心。”
方拙把被擒人用阵法锁住,接着把人押回落针崖。他吩咐几名弟子把被夺的几枚小型陨晶碎片用归元之法清理并封存,好防其在夜里再次被激活。名单此刻又多了几道补丁,像是被刀割后的伤口涂上了更深的药粉,伪装得更难看穿。
回到炉前,合议重新恢复。方拙把那名暗手供出的坐标与“红珊”的名字分级放入议程。流光表示愿意带人去南岸旧港侦察;柳恒则拟发起一支小队同时从青冢岭方向进行夹击,以试探祭典是否有更深的串联。陈浩却提出另一条思路:“先把名单的关键条目逐一核查,重点盯住那些与‘候选、待祭、暂留’有关联的名字,同时将红珊这个名字放入名单核验的监测范围。若有人在名单中对我的名字有什么动作,我需要知道是谁在何时以何种身份尝试写入。”
白霜雪点头:“我与你一同核验,我会用剑护住名单不被外人触及,任何外来触碰都将以致命反击。”
合议分工明确,队伍再次出发。流光带着海灵悄入南岸旧港,夜烬则与柳恒一同出发去追踪“赤绳”的影子。陈浩和白霜雪留在落针崖,将阵炉移至更深的阱位,准备逐条核名。
核名的过程猝不及防地拉出更多的网眼。名单里一页翻开,陈浩的一阵头晕再度袭来:在一处注记旁,有一串几乎被烧过的记号,显形之后竟然是一组类似“血纹映照”的代码,编码旁边小字写着“待以同源者触发”。那句话像暗语,令在场阵师神色更沉。
“同源者?”方拙低语,“这暗指着血系或某种身份纽带。若有人想用同源者的‘指纹’触发登记,那红珊这样的中间者不过是搬运人;真正的钥匙在内部——可能是某位与被记名者同源、甚或亲属的人,被胁迫或受利诱去按下开关。”
白霜雪的剑尖微颤:“那么他们想把人的亲属当作开关?这比我们想象可怕得多。名单上的任何一处亲属注记,若被篡改,便意味着下一名祭物可能在家门口被拉走。”
这一判定将问题推向更难的层面:不仅仅是守护名单,更是守护名单里人与人之间的纽带。陈浩感到一股焦躁——他必须追到更深处,不只是打散一支船队和一处祭坛,而是拆穿整个以人心与血脉为媒的厄网。
午后风把海雾硬生生推回岸边。流光在回讯中传来消息:南岸旧港发现多处暗窝与小舟,且确有名为“赤绳”的暗号信号在水路间传递,她已挫败数次小规模的交接行动,但尚未找到“红珊”的真身。柳恒的回讯则更短——他在青冢岭深处发现一处古老石室,那里有册页残留与刻名器痕迹,仿佛藏了更多的线索,但已触动了古旧的陷阱,须谨慎取出。
黄昏时分,合议暂时平静下来。名单被逐条归纳、核查、再封存,但每一次封存都不代表终结,每一处揭开的注记都在提醒他们:风暴尚未平息。夜幕降临,炉火在阵符的包裹下缓缓压低。陈浩独自一人踱到崖边,手抚针匣的外壳,像在抚摸一枚逐渐烂熟的果实。
“你的名字还在名单上作了标记。”白霜雪忽然从背后来,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力度,“若有人真正要把你写进祭名,那他一定在某处布了局,或以亲情、或以债务、或以某种你不知的旧约把你钩入。我们现在必须把你从这些可能的网点一一拉出。”
陈浩没有回避,他的思绪里再一次浮现出一段他已不确定是否属于自己的记忆:一个少女在潮湿的岩洞里对着他低语,一个线圈被缓缓系上名字的边;记忆里有油灯的气味,有古老针法的刻骨感。他抬头看向白霜雪,眼神坚定:“明日我们去南岸旧港与青冢岭两处同时出手。夜烬与柳恒在半路若有变动,方拙立刻以回讯符召合援军。无论代价如何,这一次我要把试图将我写名的人揪出来。”
白霜雪伸手把长剑收紧,剑尖靠在地上发出一声低响:“那我们便一同去。这次我不会让你一个人面对那些过去或代价。”话语简单,却像一把铁锁在他的胸口扣紧。
夜色深沉,落针崖的灯火一点点亮起守夜人阵列。名单再被封入炉中,符纸叠印如重甲。合议虽有秩序,然而幕后的暗潮更深:红珊、苍·针、赤绳、血纹映照、同源触发——每一个名字都是一把潜在的锥,随时都会刺出更深的血痕。陈浩把针匣插回胸前,像把一盏未灭的灯系在身上:燃着,且锐利。他明白,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可能把他逼向名为“祭典”的深渊,但他也知道——若不去踏上那深渊,更多的人会被拉下去,名字会被一点点卖尽。于是他把茶杯放下,盯着阵炉里的火光,像盯着一个迟早会爆发的倒计时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