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官听着,脑海里不由自主地闪过那些流传甚广、关于东北抗日联军在冰天雪地里啃树皮、咽草根,与日寇周旋于白山黑水间的悲壮传闻。他脸上原本的些许不满渐渐消融,最终,他喉结滚动了一下,默默挺直腰板,郑重地点了点头:“是,团座!属下明白了!”
这份明白,已不再仅仅是命令,更掺杂了很多理解和敬意。
年关将近,东北来的这些爷们都想家了。
学了好些东西、得了好些东西,不显摆一下心里都不得劲。
正所谓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临行前夜,江河将他们带进了一个隐蔽的山洞。
山洞里弥漫着枪油、木屑和尘土混合的独特气味。
昏黄的马灯光影摇曳,照亮了一些敞开的箱子。
“隋哥,兄弟们,这一路不太平。”江河的声音在空旷的山洞里带着回音。他侧身,指向旁边几个打开的箱子,灯光下,里面的物件折射出冷硬或耀眼的光芒:
十二支簇新的日本南部十四式手枪,枪身泛着蓝幽幽的烤蓝光泽。旁边整齐码放着压满子弹的备用弹匣和厚实的牛皮枪套。“每人一支,贴身藏着,关键时候防身保命。”
之前搞斧头帮行动中缴获的所有金条、银元、法币,此刻都被分门别类,用浸过桐油的防水布层层包裹,严丝合缝地装进了特制的、内衬棉花的樟木箱里。“这些,是东北前线急需的,原封不动,都带回去!”
江河走到另一个角落,又打开一个沉重的铸铁盒子。盖子掀开——里面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五十根十两大黄鱼!“这个,算是我个人,给东北坚持抗日的兄弟们一点心意!”
紧接着,江河大步走向山洞更里边,一把掀开覆盖厚重的帆布!
哗啦——
帆布落下,露出了足足两百条崭新的三八式步枪,五挺歪把子轻机枪和两挺更为庞大沉重的九二式重机枪。
几个看似不起眼的普通木箱被小心地放在一旁,但里面装的却是比黄金更珍贵的几十盒盘尼西林(青霉素)。江河拍了拍其中一个箱子:“这些枪和药,务必想办法带回去!”
看着眼前堆积如小山的武器弹药,老隋一步上前,攥住了江河的手:“江……江兄弟!这……这让我们说什么好啊!……来你这儿连吃带拿的,多少次没少搞东西回去,哥都不好意思了。”
江河逗他:“那要不这次算了……”
老隋大急:“别别别,我就是跟你假客气……这么多好东西,我要是不要不成了缺心眼。”
惹得大家一阵哄笑。
江河不再逗他,指着那些东西说:“隋哥,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关外的兄弟们在冰天雪地里流血牺牲,我们在后方做这点事,算得了什么?眼下最紧要的,是这些东西,怎么平平安安、一件不落地运回老家!”
老隋深吸一口气,用粗糙的手背用力抹了把脸,将翻涌的情绪压下。再抬头时,眼中已恢复了东北汉子特有的那种精明和剽悍,甚至闪过一丝狡黠的得意:“兄弟,把心放肚子里!老法子,轻车熟路!咱们这次,还搞个戏班子打掩护!”他指着那堆令人心惊肉跳的军火药品,如数家珍:
“三八大盖好办,戏班子里装服装的、道具的箱子拆加大加宽加厚做成隔层……能装不少东西。
——还可把枪拆开,枪管塞进‘青龙偃月刀空心的精钢刀杆里!枪托和机匣,裹上棉布,藏在‘大鼓’的夹层里,敲起来咚咚响,谁也听不出异样!歪把子轻机枪拆散了,零件用油纸包好,塞进那些花花绿绿的戏服堆里,再混进装头面的箱子,他们翻都懒得翻!九二式重点,也拆!枪身、支架、枪机,分几份,混进那些看着就死沉的道具箱,比如‘石锁’、‘铜鼎’!嘿,那玩意儿肚子里正好能藏点硬货!至于这盘尼西林?”老隋咧嘴一笑,露出被旱烟熏黄的牙齿,“金贵玩意儿,跟唱戏的胭脂水粉、贴鬓角的鱼鳔胶混在一起,塞在梳头匣子最底下!就算开箱查,那些大兵老爷们捏着鼻子嫌脂粉气,谁有耐心翻到底?”
他越说越兴奋,仿佛已经看到自己扮成的“班主”,敲着锣鼓点,领着暗藏宝贝的“戏班子”,大摇大摆地穿过一道道哨卡。“那些金条大洋法票子,更好藏!塞在‘蟒袍’、‘官衣’的夹层里,垫在‘厚底靴’的靴底夹缝里,稳妥!实在不行,找信得过的老银匠,融一小部分,铸成唱戏用的‘金元宝’道具,台上台下,谁能辨真假?咱们上次从关东军眼皮底下就是这么溜进去的,熟门熟路,万无一失!”
他转身招呼兄弟们:“都愣着干啥?动手!分装、打包!”
腊月的寒风卷着金陵城街道上枯黄的梧桐叶,打着旋儿。云省站站长李维新裹紧了身上厚实的呢子大衣,随着各省的同僚们,步履匆匆地步入军统局总部那座森严、压抑得像巨大石兽般的大楼。门厅里,炭火盆散发着微弱的热气,混合着旧文件、皮革和一种无处不在的、令人神经紧绷的气息——那是权力与秘密交织的味道。
一年一度的述职年会,对下面各站的负责人来说,既是交差过关,更是无声的排位角逐。
李维新的报告内容依旧是老生常谈:辖区治安总体平稳,偶有零星匪患;物资管控成效显着,查获若干违禁品;人员思想动态监控到位云云。不痛不痒,无功无过……
情报处中校副处长江河,此刻就坐在后排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脸上是一贯的平静无波,整个人散发着一股“人畜无害”、“只是来旁听学习”的低调气息,完美地扮演着一个“打酱油”的角色。
一个省站副处长来总述职!
不管江河再想低调,也注定他会成为很多人的关注点。
当主席台上,戴笠那特有的、带着浓重浙江江山口音的声音在原本肃静得落针可闻的礼堂中响起时,李维新才惊觉,自己精心准备报告,这次可能用不上了。
“诸位同仁!”戴笠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像一把冰冷的剃刀,刮去了台下所有的窃窃私语和心不在焉。他站在主席台后,身形笔挺,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地扫视全场,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
最终,他的视线在云省站人员所在的区域,略作停留,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值此国难当头、敌寇肆虐、汉奸宵小猖獗之非常时期!我辈肩负领袖重托,党国安危系于一身!今日,我要特别表彰——”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云省站同仁之近期的卓绝功勋!”
“卓绝功勋”四个字,如同惊雷般在李维新耳边炸响!他心头猛地一跳,几乎是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一股混杂着惊愕、狂喜和强烈不安的热流直冲头顶。
戴老板亲自点名表彰?这可是破天荒的殊荣!他脑子里瞬间一片空白,完全想不起自己刚才那平平无奇的述职报告里,有什么能配得上“卓绝功勋”这四个字?他飞快地、近乎本能地瞥了一眼后排角落那个“打酱油”的身影——江河依旧低眉顺眼,仿佛台上惊雷般的赞誉与他毫无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