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清晨六点的天光像被水洇过的宣纸。
石添的指尖在床单上摸索手机时,触到昨夜记录工作日志时掉在枕边的笔帽。
周杰伦的《七里香》刚响到第二句“你突然对我说......”,手机屏幕上“梁文斌”三个字已经跳成刺眼的红色。
“石添?”
听筒里,梁文斌的声音带着罕见的沙哑:
“洪总昨晚…… 没了。”
笔帽从枕边滚落到地上,在地砖上滚出清脆的声响。
石添猛地坐起,顷刻间睡意全无:
“斌哥,你开玩笑呢吧?”
睡衣领口蹭过下巴上的胡茬,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震耳欲聋,仿佛要撞碎胸腔。
在窗台上歇脚的麻雀突然惊飞,扑棱棱的翅膀声里,梁文斌的话断断续续砸进来:
“昨晚在家晕倒的…… 是心梗......救护车到的时候已经…… 我刚去帮忙买完寿衣……”
“哪个医院?我现在过去!”
石添的脚在床底乱踢,怎么都找不到拖鞋。
梁文斌压低声音:
“还是别来了!这儿乱着呢,我给你打电话,是让你今天要稳住你的部门,这事先对他们保密,免得让人心浮动!”
他顿了顿,身后不远处的护士喊了句“家属签字”:
“不说了,等我回去再细聊,我还要给一组的老刘打电话交代一声,公司不能乱,明白吗?”
手机从掌心滑落,摔在床头柜上。
石添盯着天花板上晃动的树影,想起昨天傍晚洪胜还在会议室和他们说“下次不醉不归”时的笑容,想起他扶着门框揉腰的背影。
床头柜上的台历还停在昨天的 7 月 4 日,红笔圈着的“新项目复盘会”字迹清晰,此刻却像道狰狞的伤口。
清晨的公交站台被露水浸得发亮,石添握着扶手掌心的汗混着露水顺着金属杆滑下。
后排一起等车的老太太看到他,随口说了句:
“小伙子,看你怎么脸色这么差?”
他勉强笑了笑,心里却好像被一块大石头压着。
公交车在清早略微拥堵的路上发出阵阵沉闷的轰鸣,石添望着自己映在车窗上的倒影,眉头拧成深沟。
大厦电梯里的镜面映出他发青的下颌线,楼层按钮在指尖上发抖。
推开公司玻璃门的刹那,键盘声、咖啡机的嗡鸣声、同事间的寒暄声如常响起,恍若昨夜什么都没发生。
他松了口气,却在路过一组工位时,与刘经理的目光撞个正着。
这位石添曾经的上司此时正坐在转椅上,指尖有节奏地敲着桌面,往常油光水滑的背头今早翘着根呆毛,领带歪斜得厉害。
两人视线交汇的刹那,刘经理抿了抿嘴,朝茶水间方向微不可察地扬了扬下巴。
石添心下了然,瞥见他办公桌上摊开的《市场营销策略》,书页停在“管理层更迭”那章,旁边的保温杯飘出浓重的枸杞味。
没有人的茶水间的蒸汽模糊了玻璃。
刘经理往保温杯里添热水的手顿了顿:
“文斌早上给我打了电话。”
他转了一下身,望办公区扫了一眼,镜片后的目光带着审视:
“洪总走得突然,但该咱们担的担子,总得扛起来呀。”
石添注意到他今天脖子上的领带换成了灰色,不再是往日的大红雕花款式。
“咱们运营这边要尽力稳住底下的人心。”
刘经理压低声音,咖啡的焦香混着烟草味扑面而来:
“现在洪总这棵大树倒了……”
话未说完,走廊里传来保洁大姐的推车声,他立刻直起身子,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补了句:
“你昨天见洪总时,他有没有什么不对劲儿?”
石添望着窗外树上飘摇的树叶,想起洪胜昨天在会议室里和他们讲话的情景。
“以术明道,以道驭术,方得始终。”
这是洪胜留给他的最后的教诲。
他攥紧杯子,感受着陶瓷的热度:
“洪总的事,我到这会儿还无法接受!”
刘经理悲伤地皱了皱眉:
“别难过,咱们当头儿的这个时候要稳着点!”
说完他用手拍了拍石添的手臂,拿着杯子朝着自己工位走去。
离开茶水间时,石添撞见张枫怡抱着文件夹路过。
小姑娘扎着干练的马尾辫,笑得眉眼弯弯:
“经理,陈楠说今天要教我分析客户画像!”
他点头回应,目光却落在她身后的梁文斌身上。
他已经从医院赶了回来,正倚着前台对面墙上的消防栓望着他,眼神里有疲惫,有伤感,有警示,有默契,更有几分同舟共济的了然。
石添摸了摸西装内袋,那里还放着昨天洪胜给的客户的烫金名片。
早会照例进行,会议室里,石添看着张枫怡在投影仪前比划客户画像,瞬间想起洪胜第一次夸他“有灵气”时的场景。
会上,他强打着精神,尽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把给每个人的安排的工作都梳理了一遍。
散会后,又找到工位上,给每个人又嘱咐了一遍,这才急匆匆地下楼奔向库房,他想找到梁文斌,问清楚从昨晚到现在到底都发生了什么?
此时的梁文斌蹲在库房大门对面的墙根处,工装裤膝盖处沾着草屑,脚边堆着五六个被踩扁的烟头。
听见石添走来的脚步声,他抬起头,眼角的皱纹里嵌着血丝,眼神浑浊得像口枯井。
两人隔着三四步距离站着,谁都没说话。
对面库房里传来库工操作升降机搬货的嗡鸣,库房里飘出的装裱膜的胶味混着烟草味,刺得石添眼眶发酸。
“昨晚十一点多走的,”
梁文斌摸出根烟,擦着打火机,却怎么都点不着:
“这几天他一直说后背疼,一直没当回事。”
打火机擦亮火光的瞬间,他眼角突然抖了抖:
“听表嫂说,他回去坐在沙发上就觉得心脏难受,想拿起茶几上的车钥匙去医院,结果手伸了出去,还没触到钥匙,就一头扎到了地上。”
石添的喉咙像是被塞进团浸水的棉花,发不出半点声音。
他望着梁文斌夹烟的手:
“表嫂?”
“洪总和你是?”
“他是我亲表哥!”
梁文斌说这句话时泪水已经在他眼眶里打转,石添这才恍然大悟。
难怪刚来公司的时候,马志强曾经跟他提起,洪总平时都对斌哥客客气气的,原来他俩还有这么一层关系。
“公司里没人知道。”
“他比我大两岁,他妈妈是我亲姑姑!”
“之前我跟你讲过,小时候我妈妈被爷爷奶奶嫌弃,这家人只有姑姑对我妈好,经常趁着放假带着表哥坐火车去吉林看我们一家。”
“我表哥大学毕业没两年就开办了这个公司,等我毕业之后,就来这里跟着他一起创业了。”
“他们一家人和我爷爷奶奶不一样,不嫌弃我这个一口东北话的表弟,真的拿我当家人......”
说着,梁文斌眼里的泪水已经顺着悲伤的脸颊流了下来。
“斌哥,”
石添走到他身边蹲下,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
“洪总他…… 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梁文斌抬头看他,烟灰簌簌落在工装上:
“没有,他走得急,我接到表嫂电话到医院的时候,人已经不行了!”
他突然站起身,用鞋底碾灭烟头:
“不过......”
他伸手搭在石添的肩膀上,力道重得像是要把什么东西砸进他骨头里:
“前两天去他家吃饭,他和我提起你,说希望你能把新业务继续下去,按照你的业务思路,未来肯定是前景光明!”
这时远处大厦的拐角处传来黄凯喊“石经理”的声音。
石添抹了把脸,摸到一手的水。
梁文斌则迅速转身走进库房,他不想让别人看到他此时的样子,货架间的阴影立刻裹住他的背影,只留下后颈凸起的脊椎骨,像洪胜办公室里那尊关公像的刀柄。
黄凯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石添以最快的速度调整了一下情绪,转身时,看见梁文斌正从货架上拿下那边洪胜每次来库房验货时常用的美工刀。
刀刃在天窗照进来的阳光下闪过冷光。
两人对视的瞬间,库房里的胶味突然变得不那么刺鼻了。
“昨天洪总给咱们的那张名片上的电话我打通了,那位老板对咱们的相纸很感兴趣!”
黄凯走到石添身边站住,兴奋地说道:
“他让我们一会拿着测试样品过去!要是行的话还会在咱们这里定打印机!”
“去忙你的吧!”
梁文斌用袖口擦了擦刀身,对着石添说:
“争取谈下来,我时刻在库房准备着给你们备货。”
他出来走过石添身边时,工装布蹭过他的西装:
“记住了,未来前景光明!”
他的声音里带着他一如既往的严肃:
“这份事业,就看你们的了。”
石添苦笑了一声,对着梁文斌感慨地点了点头,明白这是他代表洪总转达遗愿。
石添跟在黄凯身后,朝着大厦那边走去,回头看着梁文斌裤腿上的尘灰轻轻扬起。
他明白:
有些树倒下了,却把根须扎进了更多人的骨血里。
就像此刻,他踩过梁文斌踩灭的烟头,踩过洪胜留下的光影,踩过职场的风雨,终于懂得:
所谓刀刃,从来不是冷酷的切割,而是带着温热的传承,在岁月里,刻下永不褪色的印记。
晚上回到家,石添把自己疲惫的身躯一下子扔到了床上。
听见床下弹簧发出疲惫的呻吟,混着楼下便利店招牌的霓虹光,在寂静中织出张密不透风的网。
他目光对着天花板发呆,右肩膀仿佛还留着上午梁文斌拍打的力道。
手机在床头柜震动时,屏幕的光刺得他眯起眼。
总经理助理武子明的短信躺在通知栏里,每个字都像冰锥,顺着毛孔往骨头里钻:
“突发心梗”
“永远离开”
“八宝山殡仪馆”
一看信息就是群发的,这些字眼在视网膜上跳动,与记忆中昨天洪胜在白板上写字的背影重叠,碎成无法拼凑的碎片。
三十岁!
石添想起洪胜昨天还在说:
“这点事就不麻烦大夫了。”
想起他揉着后腰说:
“回家让你们嫂子给按按就好了。”
短信提示音再次响起,这件事在同事中已经炸了锅。
· 张枫怡连发三个哭脸表情;
· 陈楠给石添发了不知从哪里摘抄的心梗急救知识;
· 黄凯发的:“早上还在茶水间看见洪总杯子”。
石添没有回复他们。
只是默默按到手机通讯录里记录洪胜的那一栏。
洪胜的头像静静躺在那里,最后一条消息停在三天前:
“小石呀,我在公司楼下看会议室的灯怎么还亮着呢?早点回家,工作是干不完的,明天再说。”
他攥紧手机,紧得像是他此刻的心。
窗外的蝉鸣突然消失了,像被谁掐住了喉咙。
石添翻身下床,脚踩在地砖上,凉意从脚底窜上来。
他摸到书架最上层的相框 ——
那是他第一次业绩进公司前三时,洪胜带团队去长城拍的,他站在烽火台边,一手搭着他肩膀,笑得像个孩子。
照片里的阳光那么亮,此刻却成了最锋利的针。
手机又震了一下,是丹洋发来消息:
“亲爱的,到家了吗?我等你呢。”
石添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今天早上走得匆忙,胡茬刺刺拉拉。
他扯掉领带,换了件干净白色背心,地上躺着早上着急出门时撞翻了桌上的钢笔 ——
那是洪胜送的“第一单奖励”,笔尖在地板上划出细长的墨痕,墨水已经干涸了。像道未愈的伤口。
这时丹洋的电话打了过来:
“喂!亲爱的!”
石添轻柔地和她打了个招呼。
电话的那头,丹洋蜷在床角,还是用夏凉被蒙着头来减少声响,以免被妈妈在外面听到。
她听见石添接电话时的呼吸声,像破碎的纸片,在听筒里沙沙作响。
“哥哥?你回到家了呀?”
她把声音压得很低,食指抵着嘴唇,眼角瞥向半掩的房门。
“亲爱的,我们洪总昨晚突发心梗去世了,我现在心情不太好。”
石添情绪低落地说道。
“什么?天呀!”
电话那头的丹洋也是十分惊讶:
“这太突然了,他还很年轻呀!”
石添的话让她心口发紧。
“我也没想到……”
石添的声音突然哽住,像被掐断的琴弦:
“他昨天白天还说要喝我的庆功酒……”
丹洋攥紧被子边缘,指腹触到被角的刺绣花纹 。
走廊传来拖鞋声,她立刻把手机往枕头底下塞了塞,等脚步声消失才敢掏出来。
“我知道你很难过,”
她轻声说:
“但你答应我,别一个人扛着,好不好?”
电话那头传来石添走动的声音,丹洋知道他现在一定走到了窗边,去对着寂静的夜空发呆。
“我没事,只是......”
他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浸过雨水:
“只是不知道没有洪总,公司以后会是怎样,我以后的路该怎么走?”
丹洋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在被子里闷闷的。
“他教会你很多东西,对不对?”
她把下巴抵在膝盖上:
“其实他一定也很高兴很欣慰,能遇见像你这样的徒弟。”
窗外天空忽然划过一道流星,石添的影子在玻璃上晃了晃。
“后天…… 去八宝山,送他,”
他的声音稳了些,却仍带着颤音:
“真的不愿意看到躺在殡仪馆里的他......”
“我陪你去吧。”
丹洋打断他,掀开被子一角透气,额角已经沁出汗珠:
“后天我们正好就放暑假了。到时候我穿件素色衣服,不说话,就在你旁边站着,紧紧地攥着你的手。”
她听见石添吸气的声音。
房间外的走廊又传来动静,这次是母亲打开门口的壁柜在找东西。
丹洋慌忙把被子重新蒙在头上。
“哥哥,”
她急促地说:
“今天不管多晚,你要是想说话,就给我打电话,我手机会一直开机。”
石添笑了一声,带着点苦涩的释然:
“傻丫头,你明天还要上课。”
丹洋又听见了他走动的声音,这肯定是他回到床边的脚步声。
“我没事,”
石添说,语气比刚才平静了些:
“就是突然觉得…… 好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
丹洋咬着下唇,想不出安慰的话,只好把手机紧紧贴在脸颊上,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石添的体温。
“睡吧,”
石添终于又开口:
“你后天不用陪我去,那种地方去了你会害怕的......”
石添刚要接着说,丹洋却抢先说道:
“就让我陪着你去吧,一方面是我担心你,另一方面我也是想去给洪总鞠个躬,替咱们家感谢他对你的栽培......”
听到丹洋这话,石添顿时感觉从眼底到心底形成一条温暖的“线”。
他的女孩总能做出这种让他感动到底的事。
挂掉电话时,丹洋才发现后背已经湿透。
她掀开被子,让空调的凉气漫进睡衣。
她翻了个身,把手机攥在手心,窗外的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了,在云层里若隐若现,像极了石添强撑着的笑容。
丹洋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说:
“哥哥,别难过,我一定陪着你!”
石添挂了丹洋电话刚要闭上眼睡觉,手机屏幕再次亮起,是刘经理发来的消息:
“明早一起去订花圈?”
石添盯着对话框,想起茶水间里那人颤抖的手,又想起洪胜总说:
“刘胖子其实是个厚道人。”
他发了一个字:
“好。”
石添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上晃动的树影,终于明白:
有些离别不是终点,而是另一种传承的开始。
就像洪胜留下的“以道驭术”,就像梁文斌手中的美工刀 ——
所有温热的、锋利的、疼痛的,都终将在时光里,酿成照亮长夜的星光。
他伸手关掉台灯,黑暗中,洪胜的笑容愈发清晰。
雨声渐急,石添闭上眼睛,在无尽的黑暗里,轻轻说了声:
“洪哥,晚安。”
这四个字落进夜色,仿佛落在某个温暖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