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居在建业城客栈的日子里，曹植总会在晨雾未散尽来到秦淮河畔，要一杯热茶，听隔壁桌的老茶客絮叨。
岸边石阶上，捣衣妇的木槌敲着青石板，“邦邦” 声惊起水鸟，掠着雾面飞远。茶摊的炭火气混着河风漫过来，远处酒肆的幌子在雾里晃，“新酿” 二字若隐若现。
雾中渐显的桥影，挑着菜担的人踏过露水，鞋尖沾着的泥，都带着江南的润气。
竹椅 “吱呀” 晃着，老妪用粗瓷碗倒着茶，说的是去年丹阳城西涝灾的事。
“那水都没过脚踝了，袁夫人愣是带着衙役蹚水，去到那头村子里疏散村民。”
老妪用枯瘦的手指比划着，“裙摆湿得能拧出水，鞋上全是泥！孙将军带着部下也来了，全村老少无一遗漏，统统捡了命回来。后来听侍女说，回去路上，孙将军心疼得把自己的披风解下来，裹在袁夫人肩上。那么地位的大男人，竟也有这细心肠。”
多么让人羡慕的一对！
曹植紧紧握着茶碗，他想起在客栈听过的片段：袁夫人秋夜里带着侍女去织坊，陪着女工们赶制冬衣，孙权便在府衙留着灯，等她回来时，案上的莲子羹总还是温的。
这些琐碎的孙权夫妻生活片段，像散落在坊间的珠子，串起来便成了比辞赋更温润的画面。
卖早点的摊子飘来油炸馍馍的香气，两个挑夫蹲在石阶上吃粥，说的是当年赤壁战事的旧闻。
“那会儿军中断了药，吴太夫人与袁夫人与等女眷把首饰珠钗全当了，换了药材往营里送。” 高个挑夫抹了把嘴，“孙将军前头打仗，袁夫人不但支援钱财，还要陪同前线，照顾孙将军的起居，夫妻二人生死与共。你说，这样的夫妻，能不让人敬？”
曹植望着水面的浮萍发怔。
曹植见过许都的贵族夫妻，宴会上举案齐眉，转身便各怀心思。可孙权与袁夫人，一个是凭铁腕镇住江东的诸侯一方，一个是从流亡中站稳脚跟的后宅夫人，却把日子过成了田埂上的庄稼，带着泥土的实在气。
“我有次路过将军府大门，恰巧撞见袁夫人送孙将军出门。袁夫人替夫君理了理衣襟上的褶皱，轻声说 ‘秋日渐凉，莫忘了喝驱寒的姜茶’，孙将军也笑着拍了拍袁夫人的手背：“白日里你要与县令主簿教农妇们养猪养家禽，注意休息，别太累着。” 袁夫人看孙将军的眼神，就像村头送别远行丈夫的寻常妇人，笑意里藏了一份深深的牵挂。”
曹植悄悄地听，生怕惊扰了建业城里这份属于袁夫人与孙权的宁静。
曹植也忽然懂了，为何近来镇江老辕再写《小袁游记》时，连养猪、做臭豆腐这样的琐事都带着暖意。
原来这世间平凡男女所渴求的安稳日子，从不是金戈铁马的功业，而是有人与你共担风雨，把柴米油盐过成诗。
风掠过水面，带起细碎的涟漪。
远远望着孙权那将军府的飞檐，曹植觉得，有些风景不必靠近，远远看着，记在心里，便是对这份美好最好的敬意。
彼时，铜雀台的夜露打湿了曹操案头的竹简。
曹操捏着那封从建业辗转送来的家信，想要攥碎却终究不舍。那信上是三儿子曹植熟悉的笔迹，说他要在江东 “观民生，悟治道”，字里行间没有半分对父亲的怨怼，倒有几分曹操年轻时 “欲济苍生” 的影子。
曹操展开信纸，指腹摩挲过 “暂居” 二字，像在触摸一块烫手的烙铁。
窗外的风卷着残叶打在窗棂上，簌簌作响，倒让这殿内的寂静更沉。
“竖子……” 曹植低声骂了一句，声音却像棉絮，烛火的光芒映得他鬓边的白发愈发刺眼。
曹操想起曹植五六岁时，骑在他肩头背诵《诗经》，清脆的童声震得檐角铜铃乱响；想起铜雀台宴上，曹植挥笔而就《登台赋》，满座皆惊时，少年意气的眼里亮得像星子的光。
可如今的曹操是丞相，是魏公，不是只懂舐犊的寻常父亲。
相比之下，曹丕的稳重与心计，是乱世里能撑住江山的基石；曹植的 “才高八斗”与率真性情，在波谲云诡的朝堂上，不过是被人利用与拿捏的软肋。
曹操亲手减掉曹植身旁的丁仪、杨修等人，并默许贾诩、司马懿等辅佐曹丕，看着这沧桑世道一点点磨掉曹植的锋芒，甚至在崔氏违制穿锦绣时，老父亲冷硬地吐出 “赐死” 二字。
那时曹植跪在殿外，额头磕出鲜血，求父亲看在往日情分上饶过发妻，曹操却连窗都没开。曹操攥紧了袖中的玉佩，硬是没让自己心软。他得让这孩子疼，疼到明白什么叫身不由己。
“嘶……”
剧烈的头疼打断了思绪，曹操痛苦地按着太阳穴。
案上二儿子曹丕送来的军报，字里行间都是算计与狠厉，像极了年轻时的曹操的另一面。可夜深人静时，曹操总会想起曹植捧着诗卷在书房待一夜的模样，想起崔氏端来的热汤总在案头温着…… 那些被曹操亲手碾碎的温情，此刻像针一样扎在心上。
“去备笔墨。” 曹操对侍从道，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疲惫。
曹操要给江东孙权写信去。
纸上落下的字，比曹操写军令时重了许多。墨研得太浓，落在纸上洇开一小团黑：“仲谋如晤，犬子植，性放，不耐束缚，今流落江东……” 写到 “流落” 二字，笔尖顿了顿，又改作 “客居”。
曹操想在信里亲切地称呼孙权为“仲谋，并嘱咐孙权看顾儿子曹植一二，却又不能直白，末了只添了句：“此子虽顽，然无害，望勿使他沾染尘埃。”
放下笔时，烛火恰好爆出个灯花，映得曹操眼角的皱纹像刀刻的一般。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曹操想起很多年前，曹植总缠着他问： “父亲，天下何时能太平”，那时他笑着摸摸孩子的头：“等你长大了，就太平了。”
如今，他的儿子躲到了对手孙权的地盘上，想在孙权的治世里找太平。曹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第一次觉得，那些杀伐决断背后，藏着的原来是这么多的…… 身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