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浓,临安城华灯初上。
太师府前门前侍立着十名身着锦缎宫装、年轻貌美的侍女,她们手持宫灯,低眉顺目,见韩牧到来,齐刷刷地躬身行礼,动作整齐划一,柔声道:“婢女恭迎国师。”
这阵仗,绝非普通家宴。韩牧面色平静,心中却如明镜一般。
早有管家在门前等候,见到韩牧,立刻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比白日里在蕲王宅时更加恭敬殷勤:“国师大人,您可来了,太师已等候多时,请随小人来。”
管家在前引路,韩牧缓步跟随。穿过重兵守卫的巍峨门楼,步入府内,但见庭院深深,廊庑回环,其奢华程度远超韩牧想象。奇石罗列,名贵花木处处可见,檐角挂着精致的风铃,晚风拂过,带来阵阵清音与暗香。沿途所见仆从、侍女皆屏息静气,行动悄无声息,显示出太师府规矩极严。
宴设在一处临水花厅之中,四面轩窗敞开,可见窗外一池碧水,映照着天上的新月与厅内的灯火,波光粼粼。厅内布置极尽雅致,紫檀木的案几,官窑的瓷器,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与酒菜香气。
韩侂胄并未端坐主位,而是站在厅中,负手望着窗外的水池。他今日未着官服,只穿了一件藏蓝色的锦缎常服,但久居上位的威严气势依旧不减分毫。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脸上露出一个堪称热情的笑容:“哈哈哈哈,国师来了,快请入座。老夫冒昧相邀,还望国师勿怪老夫唐突。”
“太师言重了。”韩牧拱手还礼,神色淡然,“太师府上的家宴,韩牧荣幸之至。”
两人分宾主落座。侍女们如穿花蝴蝶般悄无声息地奉上珍馐美馔,斟满琥珀色的美酒。
几杯酒下肚,寒暄过后,韩侂胄挥退了左右侍立的闲杂人等,只留下两个心腹老仆在远处伺候。花厅内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和水流的潺潺声。
韩侂胄放下酒杯,目光变得深沉起来,他看向韩牧,缓缓开口:“国师可知,老夫今日为何单单请你前来?”
韩牧指尖轻触酒杯,道:“太师心思,岂是韩牧所能轻易揣测。想必不单只是为了品酒赏月。”
“哈哈,国师不愧是得道高人,也是难得的爽快人。”韩侂胄笑了笑,笑容却未达眼底,“那老夫便直说了。今日请你来,一为谢,二为……认亲。”
“哦?”韩牧眉梢微挑,“谢从何来?亲,又从何认?”
“谢你,自然是为国师数次救老夫及社稷于危难,昔日如果不是国师粉碎史弥远之密谋,老夫我恐怕早就粉身碎骨了,后来国师又出手替官家和皇后解毒,又是在冥冥中助了老夫。”
“此次李近功反叛一事,他们的目的就是要铲除老夫一派,又是国师诛杀逆贼,可以说,国师对于老夫和韩家之人,老夫已然是无法报答了。”韩侂胄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些,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总而言之,若非国师出手,恐叛乱难以如此迅速平息。这份情,老夫记下了,朝廷也记下了。”
他指的,除了李近功反叛一事外,自然也有关于皇后韩飞蕊及其所诞皇子的血脉谣言一事,韩侂胄如此老谋深算的人,定然也对流言一事心知肚明。
不过韩牧在关键时刻稳定局面、斩除幕后黑手的行为,无疑帮了韩侂胄一个大忙,避免了一场可能动摇国本的政治风暴。
韩牧淡淡一笑:“哪里哪里,不过举手之劳,况且贫道身在大宋国师,也是理应出手,太师不必挂怀。维护朝纲稳定,本是修行中人的本分。”他刻意回避了“朝廷”的说法,只强调“朝纲稳定”和“修行本分”。
韩侂胄深深看了他一眼,似乎看穿了他的疏离,却不点破,话锋一转:“至于这认亲嘛……哈哈哈哈……如今新帝即位,我自当全力扶持,其实,官家是谁的血脉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将来一定会是大宋天子,而我大宋也会在老夫的率领下恢复中原,收复山河,届时,我便是中兴大宋第一人,至于名臣还是权臣,我其实并不在乎,如今,飞蕊稳固中宫太后之位,老夫又身处百官之首,我韩氏一族必须保持滔天权势。”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意味深长,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飞蕊那孩子,在宫中也是不易。她腹中之子,无论外人如何非议,终究是我韩家的骨血,将来是要继承大统的。国师道法通天,又如此年岁,未来未必不能成为天下一人,如今有国师这般人物作为倚仗,是那孩子的福气,也是我韩氏一族的福气。”
这番话,几乎已是将那些被严禁谈论的隐秘猜测摆到了台面上,更是赤裸裸地表明了将韩牧与韩氏家族、与那位身世存疑的未来皇子捆绑在一起的意图。
韩牧心中雪亮。韩侂胄此举,谢恩是假,捆绑拉拢是真。他看中的是韩牧“国师”的超然地位、深不可测的修为以及在民间、乃至在部分朝臣心中的影响力。
若能将他彻底拉入韩党的阵营,无疑将极大增强韩侂胄的政治资本,尤其是在未来辅佐那位带有韩家血脉的幼主时,韩牧的作用将无可替代。
厅内一时寂静。窗外流水声清晰可闻。
韩牧沉默片刻,举起酒杯,缓缓道:“哈哈哈哈,太师,韩牧不过一方外之人,出身山野,机缘巧合之下得蒙天恩,忝为国师。我的道,在重阳宫,在天下百姓安康,不在朝堂党争,亦不在世家宗族之私。”
他话语平和,却带着一股坚定的力量,清晰地划出了界限。
“太后娘娘母仪天下,皇子殿下乃国之储贰,自有官家、太后与太师等忠臣辅弼,江山稳固,乃天下臣民之幸。韩牧所作所为,皆为平息祸乱,护持正道,并非为某一姓一氏之私利。今日太师盛情,韩牧心领。然‘亲族’之说,实不敢当。我孑然一身,唯有道心一颗,漂泊天地间而已。”
韩侂胄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目光锐利如刀,审视着韩牧。他显然没料到韩牧会如此直接且坚决地拒绝他的拉拢,甚至隐隐划清界限。
“至于太师最终想表达的意思,贫道清楚,不过你放心,有我在一日,便没有人能威胁太后和小官家的地位!”
气氛顿时有些凝滞。
良久,韩侂胄忽然哈哈一笑,打破了沉寂:“哈哈哈哈,国师果然是世外高人,心性通透,不为俗尘所染。是老夫唐突了,自罚一杯,自罚一杯!”他举杯一饮而尽,仿佛刚才那番暗流涌动的对话从未发生。
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阴霾,并未逃过韩牧的眼睛。
虽然韩牧没有选择直接站队,但他至少得到了韩牧要守护韩飞蕊和赵扩的保证,而只要韩飞蕊和赵扩地位不受威胁,他这个太师的地位自然也就没有威胁。
接下来的宴席,气氛看似恢复了之前的融洽,韩侂胄只与韩牧谈论风月、诗词,偶尔提及北伐大势,也只是一带而过,不再涉及敏感话题。韩牧也从容应对,言谈举止皆合乎礼节,却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宴毕,韩侂胄亲自将韩牧送至花厅门口,态度依旧热情:“国师日后若在临安,或是有所需,尽管来府上寻老夫。”
“多谢太师款待,韩牧告辞。”韩牧拱手施礼,转身离去。
在十名侍女和管家恭敬的目光中,韩牧独自一人走出灯火辉煌、守卫森严的太师府,融入临安城的夜色之中。
清凉的夜风拂面,吹散了宴席上的酒气和奢靡之味。韩牧回头望了一眼那巍峨的府邸,目光深邃。
韩侂胄的野心,如同这府邸深处的灯火,明亮却隐藏在重重的楼阁之后。今日之宴,名为家宴,实为鸿门。
韩牧断然拒绝了韩侂胄的捆绑,却也清楚地意识到了潜藏的危机。这位大宋掌控着最高权力的太师,为了权力和家族的延续,或许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韩牧心中坚定无比,未来,他会在合适的时候,让韩侂胄离开权力中枢,不过并不是眼下,至少也得等到大宋一统天下之后,赵祥能够自行决断国家大事之事,他才能彻底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