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书门下大堂内,那种令人窒息的肃杀与恐惧仍萦绕在梁柱之间。
群臣已然退去,空阔的大堂内只剩下帝国真正的掌舵者,首相韩侂胄以及刚刚前来的枢密使辛弃疾。
方才面对群臣时的雷霆万钧和不容置疑已从韩侂胄脸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与隐忧。
他负手立于堂中,望着方才禁军拖走官员的空地,眉头紧锁。
“幼安老兄,”韩侂胄的声音低沉,不再有之前的洪亮,“今日虽以雷霆手段暂时压下了局面,清除了明面上的李党,但你我心知肚明,最大的隐患,恐怕还并未消除。”
辛弃疾面容峻肃,他虽已是鬓发斑白的老将,但腰杆依旧挺直如松,眼神锐利如鹰。他沉声道:“大相公所虑,可是官家?”
“正是!”韩侂胄猛地转身,眼中闪过一丝焦虑。
“官家陷于叛军之手的消息,虽经严密封锁,但当日乱军冲击大内,声势浩大,目睹者众多。”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如今临安城内,暗地里早已流言四起。今日大堂之上,那杨志敢公然发问,便是征兆。他问出了许多人不敢问的话!”
他踱步几步,语气愈发沉重:“官家乃一国之本,天下之主。如今下落不明,生死未卜……长此以往,莫说满朝文武人心惶惶,便是京畿诸军,恐也会军心浮动。届时,若再有宵小之辈借机生事,或是北边金虏得到风声,趁机南侵,我大宋危矣!”
他看向辛弃疾,目光灼灼:“届时,你我二人,即便浑身是口,也辩说不清。在外人看来,你我这等手握重兵、把持朝政的权臣,岂不成了挟天子以令诸侯,甚至……有篡逆之嫌的曹莽之辈?这千古骂名,我韩某担不起,你辛幼安一世英名,更担不起!”
辛弃疾闻言,面色凝重如水。他重重叹了口气:“相公所言,句句诛心,皆是实情。自那日宫变之后,我已命殿前司、侍卫马军司的精锐,以搜剿叛军余孽为名,在临安城外百里范围内展开地毯式收缩搜索,每一处山林、每一条河道、乃至所有可能藏身的庄园寺庙,皆未放过。然而……至今一无所获。官家就如同凭空消失了一般。”
他顿了顿,眼中也露出困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如今唯一的变数,便是国师。当日国师曾言,他会亲自前去救出官家,难道是他将官家救出并隐匿了起来?若是如此,为何又不传回只言片语?”
韩侂胄听后摇了摇头,眉头锁得更紧:“韩真人此人,神通广大,行事却往往出人意表,犹如天马行空,难以揣度。他若出手,官家或可无恙。但他一日不归,我等便一日无法确定。”
“国不可一日无主啊,幼安!如今北伐大业正值关键,各项筹备已至中途,各路兵马、粮草辎重正在调运集结,山东忠义军亦在翘首以盼王师北上策应。若因官家失踪之事导致朝局长期动荡,前线军心涣散,则数年心血,必将毁于一旦!”
“我韩侂胄个人荣辱得失不足惜,可这中兴大宋、恢复中原的千秋功业,绝不能就此废弃!”
他的话语中充满了不甘与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定。为了北伐,他已投入了太多,也压上了太多,绝不容许任何意外打断这个过程。
就在两人相对无言,皆感棘手之际,大堂门外传来一阵轻微而缓慢的脚步声。
一名老臣,在内侍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走了进来。他年过七旬,须发皆白,面容清癯,身形佝偻,每走一步都显得十分艰难,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唯有一双眼睛,虽然深陷在眼窝之中,却依旧闪烁着关切与忧虑的光芒。
来人正是翰林学士承旨、宝谟阁待制陆游,陆务观。
“务观老兄?”韩侂胄和辛弃疾见到他,都是一怔,连忙上前几步。
韩侂胄更是亲自从内侍手中接过陆游的手臂,扶住他。陆游虽官职不及二人,但其道德文章、天下声望极高,更是坚定不移的主战派老臣,深得韩、辛二人敬重。因其年老体弱,韩侂胄和辛弃疾早已劝他多在府中静养,非重大朝会不必前来。
“大相公……枢密……使……”陆游气息有些不匀,微微抬手向二人见礼,声音苍老却清晰,“老朽……听闻宫中巨变,心中实在难安……故而……冒昧前来……”
辛弃疾忙道:“务观兄,你还是以保重身体要紧,何事让您如此挂心,遣人通传一声便是,何须亲自劳动?”
陆游缓缓摇头,目光扫过略显凌乱的大堂,仿佛能感受到方才这里的惊心动魄。他喘息片刻,说道:“朝中之事……老朽虽足不出户,亦略有耳闻。李近功……其行可诛,其心当诛!然……如今叛军虽平,官家……官家之事,方是重中之重啊。”
他看向韩侂胄,语重心长:“大相公,幼安老弟,北伐大业,乃是我辈矢志一生之追求。如今……如今正是厉兵秣马、蓄势待发之时,万不可……万不可因临安此番变乱而半途而废,徒令亲者痛,而仇者快!”
老诗人的语气忽然激动起来,带着深切的忧患:“尤其……尤其要谨防北边!金国如今虽内忧外患,但若让其侦知我临安内乱、官家失踪之确切消息,难保不会狗急跳墙,铤而走险!”
“他们或许不敢直犯江淮,但极有可能挥师东进,先行剿灭山东的忠义军,断我臂膀,毁我北伐前哨!若忠义军有失,则我大军北上,如失门户,危矣!”
陆游虽已老迈,但对天下局势的判断依旧一针见血,说出了韩侂胄和辛弃疾内心最深处的担忧。
韩侂胄肃然道:“老兄所言极是,我等正为此事忧心。”
辛弃疾也点头:“枢密院已下令加派各路斥候,严密监视北岸金军动向,并八百里加急警示山东各路义军首领,令其加强戒备。”
三人心情沉重,一时无言。韩侂胄扶着陆游,与辛弃疾一同缓步走出中书门下大堂,来到殿外漫长的汉白玉回廊之下。
时近黄昏,天空不知何时已积聚起厚厚的乌云,黑沉沉地压向皇宫的殿宇飞檐,空气中弥漫着山雨欲来的闷湿气息。狂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飞向昏暗的天空。这压抑的天象,恰如三人此刻的心境,沉重而充满未知的焦虑。
他们凭栏而立,望着那翻滚的乌云,皆是为大宋的未来、为那不知所踪的官家、为那悬于一线北伐大业而深深担忧。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与压抑达到顶点之时——
忽然异变陡生!
只见那乌沉沉的云层深处,骤然裂开一道缝隙!
一道璀璨夺目的流光,如同撕裂黑暗的闪电,又似一颗燃烧的流星,竟无视那厚重的云层,自遥远的天际疾射而来!其目标,赫然直指皇宫大内!
那光芒越来越近,越来越亮,甚至隐隐带着风雷之声,其威势竟让廊下的三人都感到一阵心悸!
“啊,那是何物?!”辛弃疾瞳孔一缩,手下意识地按向了腰间,发现并没有佩剑,他身经百战,却从未见过如此异象。
韩侂胄也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惊疑不定。
陆游老迈的身体微微一震,努力睁大眼睛望向天空。
眨眼之间,那流光已至皇宫上空,速度骤减。三人这才隐约看清,那光芒之中,似乎包裹着一个人影!
下一刻,在三人难以置信的目光注视下,那道人影竟如天神下凡般,无视宫禁高度,直接从半空中缓缓降下,衣袂飘飞,周身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却无比精纯磅礴的真气光晕,稳稳地落在了回廊之上,距离他们不过数步之遥!
光芒渐敛,现出来人真容。
一身紫色道袍纤尘不染,来人面容年轻俊朗,眼神深邃如星空,周身气息圆融自然,却又带着一种超凡脱俗、近乎神异的威严。
正是那位神秘莫测、久去未归的国师韩牧!
“韩……韩小友?!”辛弃疾最先反应过来,饶是他一生见惯大风大浪,此刻也不禁惊呼出声,脸上充满了震惊与难以置信的喜悦,“你……可算是回来了!”
韩侂胄也是长长舒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情,尽管其中依旧混杂着无数的疑问。
陆游老人更是看得目瞪口呆,喃喃道:“两年多未见,小友……这……这真是使得仙家手段啊……”
韩牧目光扫过三人,将他们的惊诧、担忧、期盼尽收眼底。他脸上并无太多表情,只是微微颔首,声音平静如水,却仿佛带着一种能安定人心的力量:“韩相公,辛老,陆老。让你们久等了,贫道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