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星期之后。
县委常委会的会议室里弥漫着一股沉闷的烟味,郑青云刚坐下,就看见刘平山面前的玻璃杯里浮着几片胖大海,褐色的水纹随着呼吸轻轻晃动。
墙上的石英钟指向下午三点整,秒针跳动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像在敲打每个人紧绷的神经。
“同志们。”
刘平山清了清嗓子,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叩了叩:“关于李向明同志的爱人胡美娟涉及的超市股权纠纷,专案组经过七天的调查,已经有了结论。”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座的常委,最后落在郑青云脸上,停留了足足三秒。
郑青云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笔记本边缘,纸页上还记着上周周强哭诉时的细节:“胡美娟带社会闲散人员强占仓库”、“财务账目被篡改”。
他抬头时,正好撞见李向明投来的目光,对方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左手无名指上的金戒指在灯光下闪了闪。
“调查结果显示。”
刘平山翻开面前的文件夹,纸张摩擦的声音像砂纸划过木头:“胡美娟与周强签订的股权转让协议,虽然在价格协商上存在瑕疵,但程序合法,符合《公司法》相关规定。”
他抬眼看向郑青云:“至于周强反映的侵吞问题,经查证,属于商业纠纷范畴,不涉及违法乱纪。”
郑青云感觉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被重锤砸中。
他下意识地攥紧钢笔,金属笔帽硌得掌心生疼。
“刘书记。”
他的声音有些发紧:“专案组查阅了原始账目了么,周强提供的阮盘里有明确的采购虚报记录,还有十七名员工的证词……”
“郑副县长。”
李向明突然开口,手指在会议桌上敲出轻佻的节奏:“专案组由纪委、法院、市场监管局的同志组成,都是专业人士。”
他从烟盒里抽出支烟点了起来,火苗映着他眼底的得意:“商业纠纷嘛,总有一方不满意,总不能因为有人闹,就给正常的市场行为扣帽子。”
郑青云的目光像淬了冰,直直射向李向明:“李副书记,正常市场行为包括带着人强占经营场所?包括篡改合同条款?包括拖欠员工工资?”
他抓起桌上的卷宗往中间一推,装订线崩开的声音惊得刘平山手里的胖大海茶晃出了水花,“这些证据都摆在专案组面前,怎么就成了瑕疵?”
会议室里的空气瞬间凝固,赵广杰猛吸了口烟,烟灰掉在深蓝色的夹克上,他却浑然不觉。“青云同志。”
他的声音带着难以言喻的疲惫:“专案组说了,那些员工证词是单方面陈述,软盘里的账目缺乏原始凭证佐证。”
“缺乏佐证?”
郑青云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周强父亲躺在医院的病历算不算佐证?被辞退员工的解除合同算不算佐证?”
他的目光扫过在座的常委,耿子敬低下头假装整理文件,端起茶杯挡住半张脸,只有纪委书记皱着眉,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
刘平山重重放下茶杯,杯底与桌面碰撞的脆响像一道命令。
“郑青云同志,请注意你的态度。”
他的语气陡然严厉:“组织上相信专案组的调查结论,这是经过集体研究的。”
他翻开另一份文件:“至于李向明同志,经查证,自始至终没有参与该商业行为,相关举报不实。”
郑青云僵在原地,后背的衬衫被冷汗洇出深色的印子。
他看着刘平山严肃的脸,看着李向明嘴角扬起的弧度,看着其他人或躲闪或漠然的眼神,突然觉得手里的卷宗重逾千斤。上
周周强跪在信访局门口的样子浮现在眼前,小伙子额头磕出的血珠滴在青石板上,像一朵朵绝望的花。
“刘书记。”
郑青云的声音有些发颤,却依然保持着挺直的脊梁:“周强的超市估值至少五百万,结果他的股份只作价八十万,这不是瑕疵,是掠夺!”
他抓起那份股权转让协议复印件,指着胡美娟签名处的涂改痕迹:“这里明显是后填的条款,司法鉴定能证明!”
李向明“嗤”地笑出了声,金戒指在指间转了个圈:“郑县长刚从省里下来,可能不懂县里的行情。小超市嘛,看着热闹,其实利润薄得很。再说了,当时周强父亲重病急需用钱,是美娟出于好心才接手,现在反倒被反咬一口。”
他摊开手,做出无奈的样子:“这年头,做好人真难。”
“做好人?”
郑青云猛地一拍桌子,茶杯里的水溅出来,在文件上洇出深色的斑:“带着人把周强打住院,这也是好心?”
“我不同意这个结论。”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这不是商业纠纷,是利用职权侵占民产。如果这样的调查结果能通过,我们怎么向青山县的老百姓交代?”
刘平山的脸色沉了下来,手指在桌面上敲出急促的节奏:“郑青云同志,这是县委常委会的集体决定。”
他合上文件夹,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如果你有不同意见,可以按程序向上级反映,但在组织作出新的结论前,必须维护常委会的决定。”
李向明立刻接话,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挑衅:“郑副县长年轻有为,刚来就敢碰硬,精神可嘉。但青山县的情况复杂,不是光靠热情就能解决问题的。”
他朝郑青云举了举茶杯:“强龙不压地头蛇,这句老话,还是有道理的。”
郑青云没有理会他的嘲讽,目光落在赵广杰脸上。
这位老县长避开他的视线,望着窗外阴沉的天空,仿佛那里藏着什么解脱的答案。
会议室里的烟味越来越浓,郑青云觉得胸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喘不过气来。
“我保留我的意见。”
郑青云慢慢坐下,椅子腿与地面摩擦的声音带着难以言喻的沉重:“但我会继续关注这个案子,直到给周强一个公道,给青山县老百姓一个交代。”
刘平山没再接话,宣布散会的声音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投入湖面。
常委们陆续起身,李向明经过郑青云身边时,故意放慢脚步,金戒指擦过桌面的声音格外刺耳“郑副县长,年轻人,认赌服输不丢人。”
郑青云没有抬头,手指紧紧攥着那份被水浸湿的文件,直到纸张的边缘在掌心硌出深深的红痕。
窗外的风卷着落叶拍打玻璃,像无数双眼睛在无声地注视着这场没有硝烟的较量。
他知道,这不是结束,只是开始,在这片看似平静的土地上,正义与权力的博弈,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