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月科技大厦,顶层办公室。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京城繁华璀璨的夜景,车流如织,汇成一条条金色的河流,无声地在这座钢铁森林的脚下蜿蜒流淌。
室内却异常安静。
冷白色的灯光自天花板倾泻而下,将每一件家具的轮廓都勾勒得清晰而锐利。
傅靳年坐在巨大的办公桌后,身上穿着一件质地精良的黑色衬衫,领口的扣子一丝不苟地扣到了最顶端,衬得他本就苍白的脸色愈发像一块上好的冷玉。
他的面前堆着小山般的文件,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握着一支万宝龙的钢笔,正在一份合同的末尾签下自己的名字。
他瘦了很多,脸部的轮廓比以前更加分明,下颌线锋利得像一把出鞘的刀。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傅七探了个脑袋进来。
从医院出来后,二爷就像变了个人。
不,应该说,他变回了从前那个更加冷酷、更加不近人情的傅二爷。
傅靳年没有抬头,也知道来人是谁。
他就那么静静地处理着手上的文件,直到签完了最后一份,才将钢笔的笔帽“咔哒”一声合上。
随后抬起眼,冰冷的视线越过文件堆,落在了门口那个欲言又止的身影上。
“哑巴了?”
傅七被他看得一个激灵,连忙推开门走了进来,将门轻轻关上。
他走到办公桌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一横,豁出去了。
“二爷,”他低着头,不敢看傅靳年的眼睛,声音干涩地汇报:“组织在m国的情报网,还有我们在华国和阿婆罗、南非的所有眼线,都已经全部动用了……还是……还是没有找到任何关于楚小姐的踪迹。”
说到最后几个字,他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
这个答案傅靳年已经听了无数遍了。
楚小姐就像是凭空蒸发了一样,查不到任何出入境记录,找不到任何消费痕迹,甚至连一张模糊的监控截图都没有。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可现在,却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傅七的心里堵得难受。
那辆阿斯顿马丁的残骸被吊上来的时候,已经扭曲成了一团废铁,连车架号都模糊不清。
或许……
楚小姐真的已经……
他偷偷抬眼,想从傅靳年脸上看出些许情绪,哪怕是痛苦或者愤怒也好。
然而,没有。
傅靳年只是静静地听着,那张俊美得毫无瑕疵的脸上,依旧是那副死水般的平静。
但他签名的动作顿了一下。
那只是一个极其短暂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停顿,随即,他又恢复了流畅的动作。
“继续查。”
“是。”傅七低头应下,心里却涌上一股无力的绝望。
他知道,二爷还是不信。
不信楚小姐已经亡故的消息。
这种固执近乎偏执,像一种自虐般的酷刑。
他将自己困在了一个没有出口的牢笼里,日复一日地等待着一个不可能出现的结果。
处理完手上的最后一份文件,傅靳年将那一沓厚厚的文档整理好,推到了桌子边缘。
“刘庆华那边,可以谈了。”
他看着傅七,语气淡漠地吩咐:“这次的合作方针,我们要做的是产业价值链的重构和上下游资源的深度整合,你告诉他,追月科技看中的不是他手上那几个半死不活的渠道,而是他背后所能撬动的整个华南地区的供应链生态。”
“我们的目标是通过技术赋能实现对传统供应链的降维打击,从而建立新的行业壁垒。”
“让他三天之内,拿出一份有诚意的股权置换方案。”
这一长串专业到令人头皮发麻的术语,砸得傅七头晕眼花。
他手里捧着那叠沉甸甸的文件,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嗡嗡作响。
产业价值链?
深度整合?
降维打击?
这都他妈的是什么跟什么?
他拧着眉,挠了挠头,一张俊脸皱成了苦瓜,最终还是没忍住,窘迫地开口问道:“二爷……那个……什么是合作方针?”
傅靳年那双幽深的眼眸终于抬了起来,定定地落在了傅七的脸上。
那目光不带任何情绪,却让傅七感觉自己像是被剥光了衣服,扔在雪地里一样,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寒气。
有那么一瞬间,傅靳年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周勤那张总是笑嘻嘻的脸。
这些商业上的弯弯绕绕,他只要说一遍,周勤就能立刻心领神会,甚至还能举一反三。
可现在,周勤还躺在阿婆罗的无菌病房里,像个植物人一样,不知何时才能醒来。
傅靳年拧了拧眉,摆手说:“出去。”
傅七如蒙大赦,也知道自己又被嫌弃了。
他抱着那堆烫手山芋般的文件,灰溜溜地退出了办公室。
巨大的办公室再次恢复了死一般的沉寂。
傅靳年靠在椅背上,缓缓闭上了眼睛。
南疆。
热带植物疯长,到处都是浓得化不开的绿意,蝉鸣声嘶力竭,搅得人心浮气躁。
一处隐蔽在原始森林深处的私人射击基地内。
“砰——!”
沉闷的枪声在空旷的靶场上炸开,惊起林间几只飞鸟。
一个穿着黑色背心和迷彩长裤的女人站在靶场上,她身形纤细,却透着一股惊人的力量感。
汗水浸湿了她脑后的碎发,紧紧地贴在白皙的脖颈上,勾勒出一段优美的弧度,她就站在一个工作人员的身后,拧眉看着工作人员开枪射击。
“怎么样?看着是不是很眼熟?”
沐流风缓步走来。
他今天穿着一身剪裁考究的白色亚麻休闲装,脸上带着如沐春风的温和笑意,与这充满硝烟味的肃杀环境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他从一旁的武器架上,拿起另一把手枪,递给了沐绵。
那是一把银黑相间的手枪,枪身线条流畅,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看看这个。”
沐绵转过身,接过了那把枪。
入手微沉,枪柄上细腻的纹路清晰地贴合着她的掌心,一种熟悉到骨子里的感觉,瞬间从手臂窜上了大脑。
她几乎是脱口而出:“SIG Sauer p226,口径9毫米,弹匣容量15发,有效射程50米。优点是精准度高,可靠性强,被誉为世界上最优秀的手枪之一。”
“缺点是扳机行程偏长,对新手不友好。”
“而且价格昂贵,保养起来也麻烦。”
说完这一长串话,沐绵自己都愣住了。
她好看的眉头微微蹙起,清冷的眼眸里闪过诧异和茫然。
这些东西……
她是怎么知道的?
就像是刻在了脑子里一样,看到这把枪,所有的信息就自动浮现了出来。
沐流风对她的回答非常满意,唇角的笑意更深了些,那双温润的眼眸里,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欣赏和宠溺。
“去试试,打移动靶。”
他指了指远处轨道上正在快速滑动的靶子。
沐绵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我不会。”
她冷声拒绝,语气有些烦躁:“我连枪都没摸过,怎么可能打中移动靶?”
“不,你会的。”
沐流风的声音温柔而笃定。
他上前一步,从身后靠近她,温热的胸膛几乎要贴上她微凉的后背。
他伸出双手,一只手覆上她握枪的手背,另一只手则轻轻地托住她的手肘,调整着她的姿势。
“手臂抬高一点,肩膀放松,不要绷得太紧。”
他的呼吸拂过她的耳畔,带着淡淡的檀木香气,温热的气息让她感觉有些不自在。
这是一种陌生的亲昵。
沐流风说,他是她的未婚夫,他们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
可她对他,却只有一种疏离的陌生感,甚至……
还有若有似无的排斥。
“相信你的身体,相信你的本能。”
沐流风的声音像带着蛊惑的魔力,在她的耳边低语,“你忘了没关系,你的身体还记得,你曾经是沐家最出色的杀手,枪法,是你融入骨血的东西。”
沐绵半信半疑地抬起眼,目光锁定在远处那个快速移动的靶子上。
就在她瞄准的一瞬间,脑海深处,像是被撕开了一道裂口,无数混乱而破碎的画面,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
阴暗潮湿的地下基地,十几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孩子,麻木地进行着各种残酷的训练。
泥泞的沼泽,冰冷的河水,枪林弹雨的模拟战场……
一个戴着鬼脸面具的男人,将一把冰冷的手枪塞进她只有十三岁的手里,用嘶哑的声音对她说:
“开枪!”
“否则死的就是你!”
画面一闪而过,快得让她抓不住。
但那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和恐惧,却清晰得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沐绵的眼神骤然一凝。
那双原本清冷中带着茫然的眼眸,在这一刻,迸射出骇人的杀气和冷厉!
砰!
砰!
砰!
她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三声枪响几乎连成了一线。
三发子弹,精准无误地全部射入了移动靶的靶心。
沐流风站在她的身后,看着那三个近乎重叠在一起的弹孔,嘴角的弧度缓缓勾起,眼底是志在必得的温柔和满意。
“看吧,阿绵。”
他松开手,声音轻柔,“我都说了你是最厉害的。现在,你还要怀疑自己的身份吗?”
沐绵缓缓放下手臂,低头看着自己手里那把还冒着青烟的手枪,眼神里满是复杂和挣扎。
刚刚那种感觉……那种开枪的本能,那种对危险的敏锐直觉,都让她无法反驳。
“把它拆了。”
沐流风的声音再次响起。
沐绵的身体比大脑反应更快。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双手便飞快地动作起来。
卸弹匣、拉套筒、分解枪身……
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短短五秒钟,一把结构精密的p226,就在她手里变成了一堆冰冷的零件。
她看着桌上那堆零件,自己都惊呆了。
脑子里明明是一片空白,可身体的肌肉却像是拥有独立的记忆一般,精准地完成了每一个步骤。
她深吸一口气,又迅速地将零件一一组装起来。
这一次速度更快。
沐流风满意地看着她专注的侧脸,那张精致漂亮的小脸上,写满了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困惑。
快了。
他心想。
很快,她就会彻底忘记那个叫“楚绵”的身份,完完全全地成为他精心构建出来的“沐绵”。
沐绵握着重新组装好的手枪,内心掀起了惊涛骇浪。
难道……
她真的是一个叫沐绵的杀手?
是眼前这个男人的……
未婚妻?
就在这时,沐流风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翻出几张照片,递到了她的面前。
“看看,这是我们以前的合照。”
照片有些泛黄,显然有些年头了。
第一张照片里,是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的女孩,扎着高高的马尾,脸上还有些婴儿肥,但那双清冷的、带着倔强的眼睛,和现在的沐绵几乎一模一样。
她身旁站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人,眉目俊朗,气质温润,正是年轻时候的沐流风。
两人站在一片蔷薇花墙下,女孩笑脸盈盈,男人笑得一脸温柔。
后面几张,都是他们在不同地方的合影。
照片里的女孩在慢慢长大,眉眼间的稚气逐渐褪去,变得越来越漂亮,也越来越清冷。
而她身边的男人,始终是那个温柔带笑的沐流风。
“我们是青梅竹马。”
沐流风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虽然我比你大了十一岁,但你好像从小就更喜欢我这种成熟稳重的男人。”
沐绵拧着眉,认真地看着手机屏幕里的男人,又抬眼看了看眼前的沐流风。
他长得确实很帅,是那种很容易让女人心动的儒雅类型。
可是……
她对他,真的没有一丝一毫所谓“喜欢”的感觉。
沐流风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眼底的疏离,他眼眸深处的笑意淡了几分,随即又被一层温柔的痛惜所覆盖。
“若不是J组织的创始人傅靳年……”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声音里充满了恨意和不甘:“我们早就应该结婚了,你也不用跟着我过这种东躲西藏、腥风血雨的日子。”
傅靳年。
当这个名字再次钻进耳朵里时,沐绵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刺了一下。
一种尖锐的、无法言说的刺痛,伴随着一股莫名的熟悉感,瞬间攫住了她。
她不明白这种感觉从何而来。
“为什么……”
她抬起头,清冷的眼眸直视着沐流风,“我们一定要杀了他?”
沐流风脸上的温柔表情有了一瞬间的凝固。
他缓缓地转过头,深深地看着沐绵的眼睛,仿佛要看进她的灵魂深处。
片刻之后,他才伸出手将她手里那把冰冷的枪拿了过来,随手丢进了一旁的枪械盒里。
然后,他抬起手,温柔地替她将额前的一缕碎发拨到耳后,指腹有意无意地擦过她敏感的耳廓。
“因为,他是我们的仇人。”
他勾起唇角,笑容温柔,眼底却没有笑意。
“你不需要知道原因,阿绵。”
“你只需要知道,你的任务,就是不惜一切代价,杀了他。”
他的手指顺着她的脸颊,轻轻地向下滑动。
沐绵感觉到他指尖的温度,还有那股若有似无的压迫感,她下意识地拧起眉头,往后退了一步,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我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弄清楚。”
她冷冷地开口,“在我恢复记忆之前,我想要自己一个人,安静地待一段时间。”
话音落下的瞬间,沐流风脸上的温柔笑意,终于彻底消失了。
空气中的温度仿佛骤然降到了冰点。
他眯起那双温润的眼眸,细细地打量着沐绵那双清澈而戒备的眼睛。
强效的记忆置换药物,竟然没有完全起作用吗?
他明明已经给她吃了连续十天的强效药,这剂量和次数足以让一个心智最坚定的人,都彻底忘记过去,重塑记忆。
可她为什么还对他存有如此强烈的怀疑和抗拒?
看来……
沐流风的眼底闪过一丝阴冷的寒光。
对她还是不能太心软。
必须要采取一些……
更强硬的措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