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雨歇。
御药房檐下那方青砖沁着夜露的寒气,陶罐静立原处,釉色在将明未明的天光里泛出哑光,像一块被山雾养熟的粗陶。
小李子裹着半旧不新的灰布斗篷,身形贴着宫墙根滑行,脚步轻得连檐角悬垂的水珠都未惊落。
他没走正门,绕过西偏殿后那道常年漏风的夹道,从一扇虚掩的耳窗翻入——窗棂朽了一角,木纹裂开细缝,正合他掌心尺寸。
罐还在。
他蹲下身,指尖拂过罐腹,触感微凉,却比昨夜更沉一分。
不是水重了,是空的——皇帝焚药之后,灰烬已尽数倾入,又以桐油纸封口,再覆一层素绢。
可就在他双手捧起欲退时,罐底边缘忽有异样滞涩。
他屏息,拇指缓缓刮过粗陶底部一圈微凸的胎线。
半张,蜷曲如枯蝶翅,边缘焦黄发脆,一角还沾着未洗净的灰烬余痕,另一端则深深嵌在陶土烧制时留下的微隙里,像是三十年前就被人悄悄塞进去,再被火与时间一并封存。
小李子喉头一紧,没动第二下。
他解下腰间油纸包,抖开三层桐油纸,将陶罐稳稳裹严,只露出罐底那点纸角,用指甲小心揭下——纸太脆,稍一用力便簌簌掉渣。
他不敢喘,只以舌尖抵住上颚,压住心跳,将残片平铺在掌心。
墨迹晕染,字迹断续,唯“雷心木山南麓”五字尚可辨,下方一行小楷几不可见,却在右下角赫然盖着一方朱印:永业田·嘉和二十三年户部勘验。
他指腹摩挲印文边缘——刀锋太利,不像官印,倒像私刻。
可那印泥色泽沉厚,泛着陈年猪胆汁调制的暗红,绝非新物。
他立刻转身,未回民议厅,直奔皓记旧址——如今只剩一间书房,门楣悬着褪色的“皓记”木匾,漆皮剥落,露出底下新鲜的杉木纹。
灯已亮着。
陈皓坐在案前,面前摊着三册账本:一为归源道今春采粉工时,一为苗寨十八寨轮值巡山记录,第三册空白,只压着一枚铜钱,钱背“待验”二字映着灯焰,幽幽反光。
小李子跪坐于地,双手呈上纸片,声音压得极低:“总执……罐底粘着这个。”
陈皓没接。
他先抬眼,看了小李子左耳后一道新划的血痕——那是今晨在宫墙夹道被碎瓦刮的。
他目光一凝,随即垂眸,取来一方素绢,垫在灯下,再以银镊夹起残纸,置于绢面。
灯焰跳了一下。
光斜照,纸背透出另一层极淡的墨影——是复写痕。
陈皓瞳孔微缩,伸手取来一小碟醋,滴一滴于纸角。
刹那,铜锈般的银白纹路浮出,在“雷心木山南麓”之下,显出半行小字:张氏祖业,东至雾岭坳第三弯,西接石罅泉眼……
他指尖一顿。
张大叔断腿那年,曾指着晒场边一块青石说:“我爷当年埋过界碑,碑上没字,只刻了三道横杠——一道是树,一道是水,一道是人。”
陈皓忽然起身,推开后窗。
山风裹着薄荷冷香扑进来,吹得灯焰长曳如刀。
他刚阖上窗扇,门外传来一声极轻的叩击——三短一长,是苗寨夜语。
老汉来了。
他赤足踏进门槛,脚踝藤蔓上还沾着山露,未干的泥星在灯下泛着微光。
他没说话,只从怀中取出一方油布包,层层掀开,是一块硬如铁片的桑皮纸残页,边缘焦黑,似曾遭火燎,却未尽焚。
他摊开,与小李子手中那半张并置灯下。
两片拼合。
缺角咬合,墨线相续,边界线如一道刀锋,自雾岭坳第三弯起笔,蜿蜒而下,正正穿过如今礼部文书所称的“御用药园”腹地——那片种满雷心木、由内廷监守、连樵夫不得近的禁地。
老汉抬眼,目光如古井无波:“苗寨代藏此契三代。每一代长老临终前,都要摸一遍这纸边——不是等它值钱,是等有人敢问一句:山,是谁的?”
话音未落,院外马蹄声急停。
苏婉儿一身素青常服,未戴冠,只以竹簪束发,身后跟着两名内侍,皆垂首肃立于阶下。
她步履未停,直入书房,袖口拂过门框时,带起一阵极淡的龙脑香。
“礼部《山林归公令》初稿已成。”她开口即断,目光扫过灯下拼合的地契,“陛下允你三日。”
她从袖中抽出一道空白勘核,黄绫封边,朱砂印尚未盖——那是户部最高等级的实地查核凭据,只差一道玺印,便可调阅州县所有田亩卷宗。
“若百姓自证山属己有……”她顿了顿,声音沉如深潭,“可否暂缓?”
陈皓未答。
他只是伸出手,指尖抚过勘合背面——那里有一道极细的压痕,是昨日皇帝亲手按下的指印轮廓。
他抬头,望向窗外。
天光正破云而出,第一缕金线刺穿雾岭坳上空的薄霭,不偏不倚,落在雷心木山巅那株最老的母树梢头。
枝头花苞微颤,仿佛真有风过。
陈皓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却像把钝刀,缓缓磨过青砖:“苏主事,您信不信——有些山,从来就没被抄走过?”
苏婉儿没应。她只将勘合轻轻推至案心,转身离去。
门扉合拢之际,小李子悄然退至廊柱阴影里,从怀中取出一枚铜钱,轻轻放在门槛内侧——钱背朝上,新镌三字:待验。
而此时,六科都给事中徐阶的值房内,烛火通明。
他正翻检一摞泛黄的户部旧档,指尖停在嘉和二十三年浙东清丈案卷末页——那页本该有县衙存根、勘验画押、钤印骑缝,却空白如雪。
唯有一纸手谕,墨迹淋漓,落款处盖着一方朱印:钦差督办·田亩清查。
徐阶用指甲沿印边缓缓刮过。
印泥太新,太匀,太亮。
他忽而一笑,极冷,极轻,对着窗外渐亮的天色,低声道:
“连公章都是私刻的——这山……”寅时将尽,天光如刃,割开最后一重墨色。
徐阶指尖还沾着旧档上浮起的微尘,那纸“钦差手谕”的朱印在烛火下泛着油亮的假光——太新,太整,像刚从模子里拓出来的赝品。
他没动怒,只将指甲沿印边又刮了一道,刮下一点薄如蝉翼的朱砂碎屑,落在掌心,竟未化,反似凝脂。
他忽然想起嘉和二十三年浙东大旱,县志载“田亩清丈,民无讼”,可同年《归源道灾异录》却记:“雾岭坳张氏阖族徙流,山焚三日,灰落如雪。”——焚的不是山,是契;落的不是灰,是命。
他吹熄左首蜡烛,只留一盏青灯映照案头。
提笔,在空白奏稿末页写下一行小楷,墨未干,便用镇纸压住:“公章可伪,地脉不谎。雷心木根扎七丈,须穿岩裂石;人若欺山,山必记名。”
同一刻,皓记旧址书房内,陈皓已将两片桑皮纸拼合的地契覆于陶罐之上。
罐身微凉,纸页轻颤,仿佛被山风托着浮起一寸。
他并未点灯,只借窗外透入的微光俯视——那条蜿蜒的边界线,正从雾岭坳第三弯出发,斜切过礼部文书所称的“御用药园”腹地,直抵石罅泉眼。
线旁墨迹虽淡,却如刀刻:张氏祖业,东至……西接……
他指尖缓缓划过“祖业”二字,指腹下意识摩挲袖口内衬——那里缝着一小片雷心木树皮,粗粝、微韧,三年前张大叔断腿那夜,他亲手从晒场边青石缝里抠出来的。
“小李子。”他声音不高,却令廊下阴影里的人脊背一绷。
“在。”
“去归源道北寨,找张铁柱。告诉他,他爹若还记得‘三道横杠’怎么刻,就带茶油纸来。一页一叶,口述一句,复录一句。每页右下角,夹一片雷心木嫩叶——取自母树东南枝,叶脉朝上。”
小李子垂首应下,转身欲走,陈皓忽又开口:“告诉他爹,当年签字画押的经手吏,姓王,左耳缺半轮,爱喝冷茶。若他还活着,就在桐庐南驿后巷修伞。”
话音落,院外更鼓三响,沉钝如叩棺。
陈皓抬眼——一道灰影倏然掠过宫墙高脊,翅尖撕开薄雾,脚踝系着寸许红绳,在将明未明的天色里,红得刺眼,像一滴未凝的血。
他不动,只缓缓抬起左手,拇指与食指轻轻一捻,灯芯“噼”一声爆开细小火花,随即熄灭。
黑暗吞没书房,唯余陶罐静立案上,罐腹微潮,缝隙深处,一粒雷心木种子正悄然吸饱夜露,胚芽微凸,白得近乎透明。
远处山影如墨,近处门槛内侧,那枚铜钱静静卧着,钱背“待验”二字,在暗中幽幽发烫。
寅时刚过,天光未明,浙东民议厅外青石阶上已落了一层薄霜。
张大叔之父拄着一根磨得油亮的雷心木拐杖,一步一颤,踏进门槛。
他左腿空荡荡地垂在粗布裤管里,断口处用桑皮纸层层裹紧,纸边泛黄卷曲,像一段被风干了十七年的旧事。
他没跪,也没哭,只将拐杖往地上一顿,震得檐角冰棱簌簌掉渣。
“我儿张铁柱,断的是腿。”老人声音沙哑如砂石相磨,却字字钉入青砖,“可我们张家,断的是根。”
李芊芊正伏案整理茶油纸新账,闻声抬眼。
她袖口微挽,腕上那道旧疤在烛火下泛着淡青,与案头新焙的茶末色泽相近——都是山里熬出来的颜色。
老人从怀里掏出七张泛脆收据,叠得整整齐齐,边角齐平得不像一个断腿农人能有的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