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雨后第三日,天边还挂着几丝未散的阴霾。
皓记酒馆的门吱呀一声开了,跑进来一个泥猴儿。
那孩子浑身湿透,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裤腿上的泥巴糊得严严实实,脚上的草鞋也早就开了口,露出黑乎乎的脚趾头。
是石头。
陈皓放下手中的账本,眼神瞬间锐利起来:“石头,你怎么来了?先生呢?”
石头顾不上喘气,小脸煞白,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
他扑到陈皓面前,小心翼翼地从贴身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那是一片烧焦了的纸片,边角已经卷曲,还带着一股刺鼻的焦糊味。
陈皓接过纸片,小心地展开。
那是一张拓印,依稀能辨认出是某种地砖的花纹。
花纹中央,用炭笔潦草地画着一个歪歪斜斜的箭头,指向……村西荒坡?
陈皓的目光凝住了。这绝不是普通的箭头,这是徐六娘的记号!
徐六娘,原是安平县绣坊里手艺最好的绣娘,自从加入了“织言社”,就成了陈皓最得力的帮手。
她心思细腻,手脚麻利,尤其擅长各种伪装和联络方式。
这个记号,代表着什么?
“这是哪里来的?”陈皓的声音低沉而急促。
石头咽了口唾沫,语无伦次地说:“是……是讲字台那边……老槐树……地砖……徐姨让我……让我交给您……”
讲字台!陈皓的心头一震。
“讲字台”是安平县百姓扫盲识字的据点。
陈皓在北岭一带设立学堂,免费让孩子们读书习字。
“讲字台”就设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孩子们白天读书认字,晚上就在那里讲故事,说见闻,交流思想。
而那棵老槐树下的地砖,正是徐六娘亲自挑选的,每一块都刻着不同的花纹。
“讲字台”出事了!
陈皓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徐六娘的记号指向村西荒坡,荒坡之下,是一条废弃的旧窑道,那是当年闹饥荒的时候,村里人为了躲避官府的盘剥,偷偷挖出来的藏身之所。
窑道……难道有人想对“讲字台”不利?
陈皓不敢往下想,他立刻吩咐柱子:“备马!快!”
柱子是皓记酒馆的伙计,也是陈皓最信任的人。
他身材魁梧,力大无穷,对陈皓忠心耿耿。
听到陈皓的命令,他二话不说,立刻跑到后院去牵马。
陈皓却没有立刻动身,他站在原地,眼神闪烁不定。
直接去“讲字台”?
不行!
万富贵既然已经出手,必然设下了埋伏,自己贸然前去,很可能会中了圈套。
他必须先搞清楚情况,然后再做打算。
“小李子!”陈皓喊道。
小李子是酒馆里最机灵的伙计,他跑前跑后,消息灵通。
“掌柜的,有什么吩咐?”小李子跑到陈皓面前,点头哈腰地问道。
“你立刻去联络北岭七村的负责人,就说……‘共济炭价上调三文’。”陈皓低声吩咐道,“让他们启动‘窑烟预案’。”
“窑烟预案”是陈皓早就安排好的紧急预案。
一旦“讲字台”遇到危险,就以提高炭价为暗号,通知北岭七村的百姓做好准备,随时支援。
“窑烟”则是指利用窑洞的通风口,释放烟雾作为信号,互相传递消息。
小李子听完,立刻会意,转身跑了出去。
陈皓看着小李子远去的背影,心中稍稍安定了一些。
他知道,万富贵这次是动了真格的。
但是,他陈皓也不是好惹的。
清明时节,雨水连绵。
徐六娘带着两个织娘,悄悄地潜回了起源村。
她们穿着粗布衣裳,脸上抹着泥土,看起来就像是普通的农妇。
起源村是“讲字台”最早的起源地。
这里民风淳朴,百姓们世代以耕种为生。
自从陈皓在这里设立了学堂,村里的孩子们都开始读书认字,村里的气氛也变得越来越好。
然而,最近村里却出现了一些异样的气氛。
徐六娘和两个织娘小心翼翼地避开村里人的视线,一路摸到了村西的荒坡。
荒坡上长满了杂草,乱石嶙峋,人迹罕至。
徐六娘走到荒坡边,仔细地观察着周围的动静。
她发现,荒坡上的泥土被人翻动过,新土掩盖着下面的焦黑色。
“不好!他们想烧毁窑洞!”徐六娘惊呼一声。
她连忙扒开新土,一股刺鼻的焦糊味扑面而来。
她仔细地检查着被烧过的痕迹,发现有人试图焚烧窑洞的出口,想要彻底堵死这条逃生之路。
“太狠毒了!”一个织娘咬牙切齿地说。
徐六娘没有说话,她继续在残灰中搜寻着,希望能找到一些线索。
突然,她的手指碰到一个冰冷的金属物体。
她小心地将金属物体从灰烬中拿了出来,那是一枚铜扣,上面刻着一个字——“万”!
“万记!”徐六娘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万记酒坊,是安平县最大的酒坊,也是陈皓最大的竞争对手。
万记的少东家万富贵,一直对陈皓恨之入骨,处处与他作对。
果然是万富贵!
徐六娘握紧了手中的铜扣,心中充满了愤怒。
她知道,万富贵绝对不会善罢甘休,接下来肯定还会有更大的阴谋。
“我们必须尽快离开这里!”徐六娘低声说道。
她带着两个织娘,小心翼翼地离开了荒坡,准备返回皓记酒馆,将这里的情况告诉陈皓。
然而,她们刚刚走出荒坡,就发现自己已经被包围了。
一群手持刀棍的猎户,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将她们团团围住。
“你们是什么人?在这里鬼鬼祟祟地干什么?”一个满脸横肉的猎户,恶狠狠地问道。
徐六娘知道,这些人是万富贵雇来的。
他们假扮成巡山民壮,在这里设下埋伏,就是为了对付自己。
“我们只是路过的村民,不小心迷了路。”徐六娘强装镇定地说道。
“少废话!把她们抓起来!”猎户头领一声令下,猎户们立刻冲了上来。
徐六娘和两个织娘奋力抵抗,但她们毕竟是弱女子,根本不是这些身强力壮的猎户的对手。
眼看着就要被抓住,徐六娘心生一计。
她猛地撕开自己的裙裾,将一条布条系在了一只野兔的脚上,然后将野兔放归山林。
那是“守言会”约定的三级警讯!
“守言会”是陈皓秘密成立的民间组织,旨在守护安平县的文化和历史。
“守言会”内部有一套完善的联络方式,通过不同的暗号和标记,传递各种信息。
系在兔子腿上的布条,代表着“火种将熄,速援”!
赵秀才接到兔腿布条的时候,正坐在北岭学堂里,给孩子们讲课。
赵秀才是安平县有名的落第书生,他学识渊博,为人正直。
曾受李老爷羞辱,后被陈皓请到北岭学堂教书。
看到兔子腿上的布条,赵秀才的脸色瞬间变得凝重起来。
他知道,“讲字台”出事了!
“同学们,今天就上到这里,大家先回去吧。”赵秀才平静地说道。
孩子们虽然有些疑惑,但还是听话地收拾书本,离开了学堂。
等到孩子们都走了,赵秀才立刻召集了北岭学堂十一名高年级学生。
“各位,现在情况紧急,我们必须立刻行动起来。”赵秀才沉声说道。
他吩咐学生们在祠堂的梁上架起墨池,然后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米汤。
“我们用米汤代替墨汁,抄写《百家姓》精选段落千份,卷成灯芯状晾干。”赵秀才吩咐道,“明天早上,全村的孩子们都要提着灯笼上学,灯笼里面都要藏着我们抄写的密文。”
用米汤抄写的字迹,在晾干之后几乎看不出来,只有用火点燃之后,才能显现出来。
而且,米汤的味道很淡,即使被官府搜查,也难以发现。
这样做,既可以躲避搜查,又可以让识字传播如星火燎原。
第二天清晨,北岭村的孩子们提着各式各样的灯笼,走在去学堂的路上。
他们的灯笼里,都藏着一份用米汤抄写的《百家姓》灯芯。
如果遇到盘查,他们只需要吹灭火苗,舔舐灯芯,就能知道里面的内容。
陈皓站在县学外围,远远地观察着县城里的动静。
他看到,衙役们频繁调动,县衙门口也多了许多守卫。
刘推官近日闭门谢客,似乎也在躲避着什么。
陈皓知道,刘推官这是在观望局势,等待时机。
他既不想得罪万富贵,也不想和百姓们彻底决裂。
陈皓叹了口气,知道指望刘推官是不可能了。
他转而拜访了王老板。
王老板是邻镇的酒商,为人正直,和陈皓关系不错。
“王老板,这次要麻烦你了。”陈皓开门见山地说道。
“陈掌柜客气了,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王老板笑着说道。
“我想请你以‘购炭’的名义,派一支车队绕行起源村周边,实际上是运送一些东西。”陈皓低声说道。
他拿出几节竹筒,递给王老板。
“这些竹筒里装着油纸包覆的《十三村岁耗录》副本。”陈皓解释道,“每节竹筒底部都钻了孔,可以连成长链,沉入溪底。必要的时候,可以顺流放出。”
王老板拿起一节竹筒,仔细地看了看,笑着说道:“陈掌柜真是好计策!这样一来,即使被官府发现,也找不到任何证据。”
“这算不算私藏禁书?”王老板笑着问道。
陈皓摇了摇头,笑着回答:“不算。我们只是怕字被雨打湿。”
王老板哈哈大笑,他拍了拍陈皓的肩膀,说道:“陈掌柜放心,这件事包在我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