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裹挟着泥土的芬芳,吹拂在南塘村的田埂上。
小李子擦了擦额头的汗珠,第七镇的路途比他预想的还要漫长。
他牵着骡子,身后的褡裢里装着沉甸甸的《民议台记事册》副本,那是点燃希望的火种。
他寻了棵老槐树,拴好骡子,打算在树荫下稍作歇息。
村里的孩童们好奇地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询问着:“叔叔,你这是什么呀?”
“这是书,是能让你们说心里话的书!”小李子笑着,从褡裢里抽出一册,翻开给他们看。
孩子们识字不多,但书页上那些歪歪扭扭的画字,却激起了他们的兴趣。
“这是我画的鸡!”一个鼻涕娃指着一幅简笔画,兴奋地嚷嚷着。
“我要让官老爷知道,我家鸡下蛋可多了!”
孩子们的笑声,惊动了村里的保长周阿贵。
他腆着肚子,背着手,慢悠悠地走了过来,脸上堆满了笑容,却带着几分不耐烦:“去去去,都围在这里做甚!莫要扰了贵客!”
孩子们一哄而散,周阿贵赔笑着对小李子说道:“后生莫怪,村里孩子没见过世面,冲撞了您。”
小李子连忙摆手:“哪里哪里,孩子们天真烂漫,挺好的。”
周阿贵搓着手,眼神闪烁:“后生是哪里人啊?来咱南塘村做甚?”
“我是皓记酒馆的伙计,奉掌柜之命,到各村走走看看。”小李子不卑不亢地回答道。
周阿贵眼神一亮:“皓记?可是陈皓陈掌柜的皓记?”
“正是。”
“哎呀,陈掌柜可是个大好人呐!”周阿贵语气变得热情起来,“快,到我家坐坐,喝口水,歇歇脚。”
小李子婉拒了周阿贵的邀请,只说还要赶路。
周阿贵也不强求,只是临走时,意味深长地说道:“后生一路小心,如今世道不太平,小心驶得万年船啊。”
夜幕降临,小李子借宿在村头的老李家。
夜深人静,他正准备入睡,突然听到一阵轻微的敲门声。
“谁啊?”他警惕地问道。
“是我,周阿贵。”门外传来周阿贵压低的声音。
小李子打开门,周阿贵闪身进来,手里拿着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
“后生,我知道你来咱村是做甚的。”周阿贵压低声音说道,“这东西,你拿着,或许能帮到你。”
小李子接过纸,借着昏暗的油灯,展开一看,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那是一张手绘的村落图,上面密密麻麻地标注着一些奇怪的符号。
周阿贵指着图上的符号,解释道:“这些是巡夜司在咱村里的耳目分布,他们都是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这些日子,他们一直在查问,谁家收留过外乡人吃饭。”
小李子震惊了,他万万没想到,“共济模式”竟然已经被巡夜司列为重点盯防的对象。
“周保长,你……”小李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周阿贵苦笑一声:“我年轻的时候,也曾受过巡夜司的压迫,知道他们的厉害。他们就是一群豺狼,恨不得把咱们老百姓的骨头都啃干净!这张图,是我花了半辈子才摸清楚的,你一定要小心!”
“多谢周保长!”小李子感激地说道。
第二天,小李子匆匆离开了南塘村,直奔第七镇而去。
与此同时,一封信,带着半片染墨的竹叶,飞向了远在县城的皓记酒馆。
陈皓站在后院的葡萄架下,展开信纸,看着那半片竹叶,以及叶背上用炭笔写下的“周保长可信否?”五个字,陷入了沉思。
他没有立刻回复,而是唤来柱子,吩咐道:“柱子,把去年腊月,各村送来的谢礼清单拿来。”
柱子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取来了清单。
陈皓仔细地翻阅着,当他看到南塘村所赠的山薯数量时,眉头微微一皱——远超南塘村的正常产量。
“有点意思……”陈皓喃喃自语道。
沉吟片刻,他吩咐柱子:“你去准备三筐新米,要上好的新米,匿名送到南塘村的孤寡户,每一家都送到,另外,附上一张字条,就写‘去年红薯甜,今岁米香浓’。”
柱子更加疑惑了:“掌柜的,咱们这是要做甚?”
陈皓神秘一笑:“不必多问,照做就是。”
这并非答复小李子的疑问,而是一次试探。
几日后,王老板风尘仆仆地赶到了皓记酒馆,一进门就抱怨道:“陈兄,你可真是害苦我了!
最近三河口的巡夜司,简直疯了,见人就查,说是要搜查‘煽乱文书’,只要带有‘民议’二字的,统统扣押!小李子要是带着那些册子硬闯,恐怕要吃大亏!”
陈皓闻言,却笑而不语,只是淡淡地说道:“王兄不必担心,我自有安排。”
当晚,皓记酒馆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陈皓邀请了村里的老汉们,唱起了古老的傩戏,酬谢神灵。
鼓点声声,震耳欲聋。
在激烈的鼓点声中,夹杂着七声短促而隐秘的响声——那是当年联络抗税农户的暗号。
次日清晨,十二名农妇挎着篮子,缓缓走出城门。
她们篮子里装着新鲜的蔬菜瓜果,看起来与普通的农妇并无二致。
然而,在篮子的底部,却隐藏着一层夹层,里面藏着精心誊抄的《民议台记事册》副本。
她们将这些副本,悄悄地散入各个镇上的茶肆酒楼,让民意的种子,在更加广阔的土地上生根发芽。
与此同时,南塘村里,周阿贵望着送上门的三筐新米,以及那张简短的字条,若有所思。
“去年红薯甜,今岁米香浓……陈掌柜这是在告诉我,他明白我的心意啊!”周阿贵喃喃自语道。
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当天晚上,南塘村的祠堂里,燃起了熊熊的篝火。
周阿贵站在高台上,神情严肃地对着村民们说道:“乡亲们,最近不太平,上面要咱们清查逆党,谁家要是有甚不干净的东西,都拿出来烧了!”
村民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周阿贵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周阿贵见状,语气一转,变得慷慨激昂:“但是,咱们也不能冤枉了好人!为了防止有人借机生事,咱们今天就来一次‘民议’,大家把自己想说的话,都写在纸上,然后烧给祖宗,让祖宗们保佑咱们!”
说着,他拿出了一叠空白的票单,分发给村民们。
“大家放心,这票单上不用写名字,想写什么就写什么,畅所欲言!”
村民们半信半疑地接过票单,开始在上面写下自己的心声。
有人写道:“盼着巡更老爷们别再三天两头地来索要钱财,咱们老百姓挣点钱不容易啊!”
有人写道:“希望村里的水渠能早点修好,不然地都旱死了!”
写完之后,村民们将票单叠好,依次走到篝火前,将票单投入火中。
周阿贵站在一旁,看着一张张票单化为灰烬,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
他将灰烬收集起来,混入供奉祖宗的酒中,然后举起酒杯,对着祠堂里的祖宗牌位,庄严地说道:“列祖列宗在上,我周阿贵今日在此立誓,若官府不容许百姓发出自己的声音,那我辈便做那漏网之鱼,也要为百姓争取一线生机!”
说完,他仰头将酒一饮而尽。
数日后,夕阳西下,陈皓漫步在溪边,看着夕阳将溪水染成一片金红色。
忽然,他发现脚边静静地躺着一片竹叶。
他捡起竹叶,仔细端详着——那是一片新叶,翠绿欲滴,上面用稚嫩的刀法,刻着一个字。
一个“生”字。笔画虽然略显生涩,却充满了希望。
陈皓望着这个字,眼神深邃,他仿佛看到了一颗种子,正在黑暗中悄悄地破土而出。
这不仅仅是一个字,而是一个信号,一个承诺,一个……
突然,急促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柱子气喘吁吁地跑到陈皓身边:“掌柜的!不好了!万记酒坊那边……”
陈皓抬手止住柱子的话,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他将那片刻着“生”字的竹叶,小心翼翼地放入口袋,转身向皓记酒馆走去。
“走吧,柱子。”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仿佛暴风雨前的宁静,“好戏,才刚刚开始。”
数日后,陈皓漫步溪边,落日熔金,将水面染成一片赤红。
他眼神锐利,扫视着脚下的每一寸土地。
忽然,一片翠竹映入眼帘。
他拾起,指腹摩挲着那稚嫩的刻痕——一竖一撇,不成“生”字,却带着破土而出的倔强。
叶侧,几行蝇头小楷映入眼帘:“三河口卡撤矣,然水底浮尸一具,衣襟绣‘万’字残角。”陈皓眸光一凝,一股寒意自脚底升腾。
他久久凝视,仿佛要将那竹叶上的每一个字都刻进脑海。
“芊芊!”他猛然转身,声音低沉而决绝,“备车,去县衙!”
李芊芊闻声而至,眼含疑惑。
陈皓并未解释,只是语气冰冷地吐出几个字:“皓记报丧——万记少东家的父亲,‘病故’了。”
话音未落,远处山道之上,突然烟尘滚滚,铁蹄铮铮。
一队黑衣差役,如离弦之箭般疾驰而来,猎猎作响的旗帜上,竟然空无一字,更显肃杀。
马蹄踏碎落叶,如雪花般飞舞,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陈皓深吸一口气,将那片竹叶收入怀中,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他抬头望向越来越近的黑衣差役,眼中燃烧着熊熊战意,低声喃喃道:“看来,有人等不及了……”他攥紧了拳头,转身向马车走去,留给芊芊一个坚毅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