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下游三县,寒风如刀。
领取棉衣的队伍排成长龙,衣衫褴褛的百姓眼中却闪着光。
然而,当一件件棉衣被拆开,那些识字的,拿着夹层中发黄的纸条,脸色骤变,低声念叨着:“盐引……虚报……”
消息像瘟疫般蔓延,原本的感激涕零,变成了压抑的愤怒。
他们攥紧了手中的“罪证”,有人开始奔走相告,有人对着天空发出无声的嘶吼。
原本平静的领衣现场,暗流涌动。
与此同时,京城都察院,气氛剑拔弩张。
薛烈,这个沉默寡言的兵部稽查司官员,此刻却像一把出鞘的利刃,将一叠同样的凭据狠狠拍在案上,掷地有声:“兵部尚有蛀虫,竟敢以民衣藏证,逼官就范!视朝廷法度如无物!”
朝堂之上,一片哗然,议论声如同沸水般翻滚。
却无人敢正面驳斥,毕竟,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指责受苦的百姓?
江南道,溪水潺潺。
陈皓负手而立,望着上游漂来的一片竹叶,叶片上刻着的字迹已被水泡得模糊不清,只剩一个孤零零的“天”字。
他轻轻叹了口气,眼中却闪着明亮的光:“火不在井里,在衣裳里——烧的是规矩,不是人。”
他弯下腰,从溪水中捞起那片残破的竹叶,指尖摩挲着那“天”字的一角,突然笑了。
他将竹叶小心翼翼地放入怀中,转身,朝着皓记酒馆的方向走去,口中喃喃道:“要变…那就彻底的变个…”
“新官上任三把火,这第一把,烧向了共济粮行啊。”陈皓站在皓记酒馆的门口,望着远方渐渐西沉的夕阳,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
夕阳的余晖洒在他的脸上,将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庞映照得更加深邃。
他知道,新来的这位江南民诉司主官,恐怕来者不善。
傍晚时分,一队官兵敲开了粮行的大门,为首之人,正是新任民诉司主官沈知远派来的官员,只见他背着手,趾高气昂地说道:“奉沈大人之命,即日起,共济粮行由官府直接管辖,所有账目,一律移交。”
李芊芊闻言,黛眉微蹙
陈皓却出乎意料地平静,他走到李芊芊身边,轻声说道:“芊芊,把过去三个月粮行筹建的所有文书,包括《民议台记事册》,都整理好,送到衙门去。”
李芊芊有些不解,但还是按照陈皓的吩咐,将文书整理好,用一个精致的木匣子装起来,并在上面附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此非私产,乃百家心血,请大人过目后再定归属。”
木匣被送往衙门,陈皓的心中却并没有放松警惕。
他知道,这位沈大人,恐怕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深夜,皓记酒馆的后门被轻轻敲响。
陈皓打开门,看到周文远站在门口,神色慌张。
“陈掌柜,不好了!我偷看了驿报底档——沈大人是尚书门生,此来名为整顿,实为收权!”周文远压低声音说道,额头上冒着细密的汗珠。
陈皓闻言,他早就猜到这位沈大人来者不善,只是没想到,他的背后竟然还有尚书撑腰。
“多谢周兄告知。”陈皓拍了拍周文远的肩膀,轻声说道。
周文远走后,陈皓独自一人坐在酒馆里,陷入了沉思。
他知道,如果任由沈知远胡作非为,共济粮行恐怕就要毁于一旦,百姓的希望也将破灭。
第二天一大早,陈皓便亲自前往衙门。
“下民陈皓,拜见沈大人。”陈皓拱手说道。
沈知远坐在大堂之上,神色倨傲地看着陈皓,冷冷地说道:“陈皓,你可知罪?私设粮行,扰乱市场,本官念你初犯,暂且不予追究,但即日起,共济粮行必须归官府管辖,不得有误!”
陈皓闻言,不卑不亢地说道:“大人,共济粮行并非下民一人之功,乃是下游三县百姓共同筹建,旨在帮助贫苦百姓度过难关。如果大人执意要收归官府,恐怕会引起民怨。”
“民怨?哼,本官奉命整顿吏治,岂会惧怕民怨?”沈知远冷笑一声,说道,“本官已经决定,派三名官吏入驻粮行,负责账目管理,以防有人从中作梗。”
陈皓闻言,心中暗骂一声老狐狸。
他知道,沈知远此举,就是要架空他,将共济粮行彻底掌握在官府手中。
“大人英明。”陈皓拱手说道,“下民还有一个提议,为了确保账目公开透明,我们也可以从百姓中选出三名监事,与官府的官吏一同负责账目管理,双方共同签字,方可动用粮行银两,大人觉得如何?”
沈知远闻言,略一迟疑。
他没想到陈皓竟然会提出这样的提议,这无疑是将他置于了百姓的监督之下。
“好,就依你所言。”沈知远沉吟片刻,最终还是答应了陈皓的提议。
他相信,只要掌握了账目,就能找到陈皓的漏洞,到时候,还不是任他拿捏?
然而,沈知远的心腹官吏入驻粮行后,却故意拖延账目核对,导致粮行放粮延期。
百姓们渐渐开始抱怨,认为共济粮行徒有虚名,根本无法帮助他们解决问题。
陈皓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他知道,如果再不采取措施,共济粮行恐怕就要失去民心了。
这一日,陈皓将老更夫赵九渊叫到皓记酒馆。
“赵老,最近夜里巡更,可曾发现官衙后巷有什么异常?”陈皓问道。
赵九渊沉默寡言,但却记性极佳。
他想了想,说道:“每夜三更,都有一辆驴车从官衙侧门驶出,车轮印很深,像是载着很重的货物。”
陈皓闻言,心中一动。
他知道,这辆驴车,恐怕就是问题的关键所在。
他立刻吩咐小李子,让他尾随驴车,查清楚它究竟运的是什么东西。
第二天,小李子回来禀报,说驴车竟然是将粮行的一些旧账本偷偷运往城外焚毁。
陈皓闻言,他没想到,沈知远竟然如此卑鄙,竟然想通过焚毁账本,来掩盖自己的罪行。
“好,好一个沈知远。”陈皓冷笑一声,说道,“既然你想玩阴的,那我就陪你玩到底。”
他立刻命李芊芊将粮行的全部账目誊抄一份,并用酒馆酿酒记账的“双栏法”重新制作了一份账本。
左栏是明账,记录着每一笔粮食的收入和支出;右栏是暗记,记录着每一笔粮食的来源和发放户名。
三日后,陈皓请王老板牵头,组织十二坊的坊主和百姓代表,一同前往衙门“谢恩”。
沈知远坐在大堂之上,看着乌泱泱的人群,心中有些不安。
他不知道陈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下民陈皓,携下游三县百姓,拜谢沈大人。”陈皓拱手说道。
“谢本官什么?”沈知远冷冷地问道。
“谢大人英明,整顿吏治,使共济粮行运作清明,百姓们感激不尽。”陈皓说道。
“哼,算你识相。”沈知远冷笑一声,心中却更加警惕。
就在这时,陈皓突然从袖中取出一本账册,递给沈知远。
“大人,这是我们重新制作的账本,请大人过目。”陈皓说道。
沈知远接过账本,翻开一看,顿时脸色大变。
这本账本,不仅详细记录了每一笔粮食的收入和支出,还详细记录了每一笔粮食的来源和发放户名,甚至连每一户百姓的名字都写得清清楚楚。
“这……这是什么意思?”沈知远结结巴巴地问道。
“大人,为了让百姓们更加了解粮行的运作情况,我们特意请了一些识字的孩童,在现场朗读发放名单,让大家知道,每一粒粮食,都用在了实处。”陈皓笑着说道。
随着陈皓一声令下,几个识字的孩童走到人群中央,开始大声朗读发放名单。
“王大娘,领取糙米十斤……”
“李老汉,领取麦麸五斤……”
每当一个名字被念出来,人群中就会爆发出一阵欢呼声。
百姓们听着自己的名字被念出,心中充满了感激之情。
沈知远看着眼前的一幕,脸色铁青。他知道,自己这次彻底栽了。
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根本无法否认粮行的运作清明,也无法阻止百姓们的欢呼。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陈皓一步步将他逼入绝境。
当晚,沈知远回到府中,将原本准备好的奏章一把撕碎,扔进火盆之中。
他重新提起笔,写下了一份新的奏章,上面写着:“民共可治,官督宜导。”
夜深了,溪水静静地流淌着。
陈皓立于溪边,望着上游漂来的一只烧焦的账角,残存……
夜风微凉,陈皓望着陶碗中渐渐晕开的酒液,那“七月初七”四个字如同鬼魅般在眼前跳动。
他轻轻摩挲着粗糙的陶碗边缘,感受着指尖传来的冰冷触感。
鼻尖萦绕着“清浊辨”特有的清冽酒香,却无法驱散心头的寒意。
“他们烧得再快,也快不过人心。”陈皓的声音不高,却掷地有声,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
他捻起一片翠竹,竹叶上“民”字的第一笔在月光下闪着寒光。
“小李子,明早把这个贴出去,告诉大伙儿,咱们皓记酒馆,免费提供笔墨纸砚,谁想写,就来写,想记什么,就记什么!”
小李子眼神一亮,用力点了点头:“掌柜的,我这就去!”说着,他一溜烟跑进酒馆,很快又抱着一摞纸张和几支毛笔跑了出来。
陈皓看着小李子远去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