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则稍稍一瞥就知道他爹在想什么,眼睛往屋顶转了一圈,没吭声。(287、288饭)
他这五六日过得极其舒坦,他想要的东西,夫郎能给都给了,简直满足过头,整个人懒洋洋的,懒得为没影儿的小人和他爹呛声。
紧挨着他坐的周舟仔细观察两位长辈,阿爹阿娘神情完全相反,一个像是想到什么天大喜事,一个像是遇到什么天大愁事。
阿娘可不能不高兴。
周舟起身,亲亲热热挨到郑大娘身边说:“阿娘,沈大夫说郑则的手恢复得特别好,再过一段时间就能拆板子了,别担心嘛,”他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一吊钱,“你瞧,他挣了钱要孝敬你呢。”
郑则没办法出力炒瓜子,家里人不让他动手,全是爹娘两人轮流慢慢炒的,好在今年不像去年那么赶。
炒瓜子辛苦,两人商量拿出一吊钱给阿娘。
夫夫俩去看手了,郑大娘放心不少,她看向儿子:“钱都分你们阿爹了吧?真有剩?”
“有,真的有,和去年一样分了钱后有六吊钱利润,这吊是孝敬阿娘的。”周舟笑眯眯地塞进她手里。
说是炒瓜子的辛苦钱阿娘肯定不收,周舟就说成是孝敬钱。郑大娘仍在迟疑,郑则收起长腿搭在膝盖上,坐姿舒适又豪放,他适时开口劝道:“收下吧阿娘,儿子挣了钱,拿着一起高兴。”
哎呦,梆硬的儿子这么温温和和说这么一句,郑大娘甚是稀奇,郑老爹闻言转过身来:“还有啊?”
郑大娘听到老伴的声音,她突然想到什么,先看向神色满足眉目舒展的儿子,再转头看看脸蛋白嫩得能掐出水的粥粥,心下一动,说不准呢……
她咳嗽两声当即收起那吊钱,阿爷有的,阿奶那必须也得有……郑大娘看大孙子他阿爷:“这是我的哈。”
郑老爹一顿:“咱俩啥时候分什么你啊我的……”
“就这会儿呗……”
周舟走到郑则身边,后者亲密地揽着他坐在椅子扶手,两人看阿爹阿娘争论你我,相视一笑。
长辈的给了,小的也喊来一起高兴。
郑则仰头喊道:“鲁康!孟辛——”
鲁康从厨房跑来,孟辛却在后门出现,身后还有狗叫声,似乎被他关在门外了。两人齐齐喊道:“大哥?”
不知道怎么的,郑则莫名其妙笑了一下,笑完给两个小孩各掏了十个铜板,“自个儿拿好,买东西。”
鲁康忍不住“呜哇”出声,大哥这是挣了钱,小孩捧着钱老实巴交地说:“大哥,我不知道要买啥,之前的还有,要不这次我就不拿了吧。”
钱来得太快让人心里烧得慌,他宁可在家顿顿有饱饭吃,也不想拿太多钱……不是自己出力挣的总觉得不安。
郑则想了想说:“不知道买什么,就存着娶夫郎媳妇儿吧。”
鲁康不像孟久,还得给他弟弟攒嫁妆谋出路,现在给自己攒钱倒挺好。小孩“啊”一声愣愣捧着钱,显然没反应过来,郑大娘忍不住笑道:“半大小子屁事不懂,收好钱干活去吧。”
听了大娘的话,他竟真就挠着头走出门外去了,屋里大人又是一阵笑。
孟辛猜到这种场合分给小孩的钱,不像粥粥哥私下给他的,是大家都有。他转头看大哥,攥紧钱往两人走了两步,似乎有话要说。
周舟面带笑意,扶在郑则肩膀的手拍了拍,没等小孩开口,郑则就先低头问他:“你哥有,你是想先帮他收着,还是想让我到时给他?”
孟辛毫不犹豫:“想帮他收着。”
年叔说,落袋为安!
郑老爹乐了:“两小子性子真是天差地别。”
这天傍晚,天将暗未暗,一辆马车冲开风雪出现在郑家门口,鲁康听到喊声跑来应门,瞧见驾车的人眉毛沾雪、布巾挂霜,立马回头朝里屋大喊:“大哥!马伯来了!”
孟辛捂紧棉帽冲出来,被寒风吹得紧紧眯起眼睛,他先一步往新房跑去。
“马伯,您快先进来暖和!”鲁康使劲儿推开另一边大门说道。
这天实在是冷,厚实布巾捂在老马脸上,白气弥漫,他四肢冻得微微僵硬,没放下牵绳,只说:“我等姑爷开新房那头的门,先停马车。”
郑则拿了钥匙,踩着两个小孩跑出的脚印快步走出来,呵出的白气留在身后,他伸出手扶人下车:“您辛苦,先进去烤火暖和,我来就成。”
老马知道姑爷说一不二,不再坚持,下地缓了一会儿才慢慢站直,“脚麻了,真冷啊,多谢姑爷了。”
郑老爹担心儿子手臂,追出来一起往新房去。
火盆加了柴,烧得旺旺的,火光映亮老马的额头眉毛,周舟将放在一旁烧滚的茶壶提起来倒茶,“马伯,你喝点缓缓。”
“哎哎,多谢小东家。”待四肢活动自如后,老马解开裹面的厚布巾和棉帽,左看右看,周舟拉过一把椅子:“放这儿,放这儿烤烤。”
一口热茶下肚,老马整张脸泛红,笑纹堆起,说道:“这才活过来了。”
郑大娘掀开帘子,端着一大碗冒热气的面条进来:“今日吃饭早,我重新下了一碗面,快吃点填肚子!”
老马连连谢过,没有推辞,他身上有干粮,路上冷得没胃口吃,一心只想着赶路回到响水村,早已饥肠辘辘,这时候吃一碗有热汤的面最好不过了。
几人围着火盆闲聊,填饱肚子后,老马冻得青灰的脸色终于恢复红润。他对郑则说:“姑爷,东家要我带话。”
“东家说,'永安镇很冷,河水冻成薄冰,趁大雪没有覆盖路面,赶紧来吧。'”
“夫人交代,'让小宝别来,小则得穿厚实些再出门。'”
好吧,周舟和郑则对视一眼。
老马吸吸鼻子,裹紧身上的棉袍说:“永安镇要冷上许多,那风吹起起来跟刀刮一样,人不进屋不成啊。”
这话叫周舟记在心上,当晚他翻出深冬才围的护领和棉帽,去年阿娘帮做的那身厚实棉袍挂在衣架上,朝汉子交代道:“郑则,明日穿这一身。”
坐在圆桌前的郑则抬头看了一眼,“成,别拿太多东西,五天就回。”
周舟充耳不闻。
“狐狸毛的护领给爹爹娘亲带去,做好了。”暖和的护领叠好装在包袱,他又摊开另一块包袱继续装,像只准备过冬的忙碌小老鼠,“袜子多带几双,雪天容易弄湿鞋袜……”
“粥粥,先陪我说会儿话。”郑则拉住路过身边的人,抱坐腿上一起看向账簿,他指着上面笋干斤数,仰头将下巴贴在夫郎肩侧,得意笑道,“这一批尖货卖完,香积寺的愿年前就能还上,咱们还能买骡车。”
天知道他有多需要一辆骡车……
周舟眼睛闪烁喜悦,还愿啊,他拉近账簿问:“那明天要运去多少斤笋干,走一趟就够了吗?”
“嗯,辛苦点只走一趟,两辆牛车一辆马车,运两千一百斤。”
全部的尖货笋干有三千四百四十多斤。百珍阁要送夏天签字据承诺的六百五十加六十五,现货到店再谈;东风阁两百斤,掌柜行事风格谨慎守旧,再动心也不肯松口订更多,表示只要有现货,他现场验过能立即收。
等饭做好送嘴边才肯吃,桌子也不定。
两家生意郑则都想做,但他想先馋馋东风阁……
次日林家兄弟一早便来。
月哥儿没出门吹风送别,他在家叮嘱了自家汉子一遍一遍,不再赘述。
武宁跟着兄弟俩到郑家,一进门就去找人,他不敢找郑则,只好大喊:“弟弟!大刀就让我看看吧——”
他昨晚和林淼睡前闲聊,在对方桩桩件件事情交代中被催眠,一点也不嫌冷地四仰八叉睡得喷香。林淼见夫郎睡得呼吸绵长,将人手脚塞进被子,临时起了离别愁绪。
早上醒来眼底泛青,吓得武宁手忙脚乱安慰他:“别怕!不就是出远门吗?你哥在郑则也在,他俩挺能打的……”
他随意披了件棉袍,起床毫不犹豫,顶着一头卷发噔噔蹬跑上二楼取下弓箭和箭筒,又噔噔噔冲回小房间,林淼还安静靠在床头,他跪行上床展示大弓:“带上!谁欺负你、拉弓对准他!”
林淼笑一声揉揉眼睛:“宁宁,外衣棉袍不要穿上床。”
“……”武宁突然噎住。
林淼到底哪来的香毛病啊?
麻袋逐一搬上车,众人齐心协力盖好油布,绑紧,万无一失准备出发了。
“石头阿水!”林成贵表情凝重招呼两人到跟前,林磊瞧见他爹脸色,就开始在脑海无声练习安慰的话,毕竟今早已经安慰过小爹……
林成贵再三叮嘱俩儿子,“别打骂、别冻着饿着,小牛一定得全须全尾带回家啊!”
兄弟俩愣了愣,看向无辜撅蹄的小牛。
“好刀!”武宁终于如愿以偿见识那把吓退坏人的大刀,郑则并不让他上手,只握在手里让他看两眼过瘾。武宁也满足了,他说,“有这把刀更好。”
大弓和大刀,吓死坏人。
老马吃饱穿暖坐在马车上,准备出发,林家兄弟各驾一辆牛车,郑则坐在阿水身边,三人朝家人挥别。
永安镇的风似乎比别处“硬”,进入地界,风陡然嚣张狂放,耳边呜呜嘶吼。
不便驾车的路段只好下车行走。
林磊顶风走了一路,气得骂人:“刮脸上跟扇巴掌一样!他爷爷的。”说完他自己笑,结果张口就灌了一口风,气得再骂了一次。
林淼鼻尖通红,他挪到他哥身边,搂住人牵着牛,一起低头顶风走。
郑则收回目光暗想,爹说得对,趁风雪变得没更大得赶紧销货回家。
这日正午时分,四人终于在客栈与两位长辈见面。
周娘亲甩布巾拍掉三个小辈身上的雪,心疼道:“冻坏了吧!快,坐下烤烤炭盆。”
几人梆硬得像冰雕,进屋后房里热度骤降,郑则左臂僵硬,缓了缓却说:“娘,先不坐,得先把笋干搬进来放好。”
郑则订了两间房,笋干卸货逐一搬进房。
“阿年,去找店小二点几个菜,温酒,让孩子吃点热乎的。”周爹刚从外边进来,听到妻子安排又慢慢挪出去。
“阿水,还成吗?”郑则给他满了小杯酒。
林淼仰头喝下,呼一口气,脸上终于起了血色,朝两位哥点点头,抿出一个舒心笑容。林磊一把扯下棉帽嚷道:“他爹的,活过来了!吃饱再说。”
出门一趟,暴躁不少。
郑则坚持坐一桌,老马这次没再自己吃。几人吃饱,郑则让兄弟俩收拾一番趁早送货,自己也换了身衣裳,他说:“带你们走走。”
他看向阿水,笑了笑。
喝过一点酒的脸气色正好,郑则这一趟来得特别有底气,但他藏了一肚子坏水,踏进的却是东风阁大门。
进店交谈一番,店掌柜走到车厢焦急张望,脸上皱纹挤成一团,这、这得有五六百斤吧?
可自家店伙计四麻袋就搬完了。
郑则十分守规矩,称好约定的两百斤,他假装看不见掌柜的欲言又止,钱匣子“啪”一合上,满脸和气道:“多谢樊掌柜,我还得给别家送货,如此便先离开了。”
送上门来的饭,樊掌柜哪里就肯让他离开,赶紧拉住人坐下喊人上茶,“郑老板,有话好说,给我老人家透个底,你这次带了多少斤货……”
林淼站在身侧打量店内,而后目光落在交谈两人身上。
郑则聊到最后也没松口,他客气道:“能给东风阁供货我感激不尽,只是我与别家有约在先……若是后头有余,您还瞧得上,我再送来给樊掌柜掌眼。”
他坐上马车,瞧不见东风阁门面才朗声笑开,郑则快意道:“走,咱去下一家!”
城南偏远,雪地上压出两条深深辙痕。
“我叫你撒手!还不撒?”前方拐角处传来熟悉的声音,郑则一听,直觉让他迅速喊老马勒停马车。
四人安静朝前方望去。
身披雪白披风的项掌柜扯过一人,气急败坏朝他对面的高大汉子骂道:“看什么看,滚远点,别逼我喊店伙计揍你。”
他扯着频频回头的身边人,抬脚就往店铺走,嘴里不忘嘲讽道:“你他爹真能耐啊,舞到我跟前找骂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