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苏总能感受到大脑中时不时传来的空洞感,他的记忆就像一块被拧干的海绵,再也榨不出一滴水。
他知道自己忘了很多重要的事,就比如作为一个人,他肯定会有父母,可是自己却忘记了自己父母的样貌和名字。
可是又听宋墨浔说,自己的过去相当于半个孤儿,父母早逝,都是外祖父将自己拉扯长大。这种明明是自己身上的过往却要由别人告知的感觉并不好。
“洛苏先生,在思考什么问题吗?”宋墨浔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伴随着她有节奏的脚步声。
微不可见地吐出一口气,洛苏合上了手中的书本。他已经在西南节点城生活了一段时间,对于失忆的思考常常伴随着他,通过他人的只言片语,他能猜到自己的过往并不怎么令人欢喜,甚至有些悲哀。
也许宋墨浔说得不错,自己失去了过往的记忆,说不定也是给了自己一次重新开始的机会,不必再被过往所困。
但是,为什么他的内心常常颤动呢?每一次颤动都牵起一阵孤独,像是无边的潮水将他淹没。
“这些文献,我都读完了。”洛苏把书递给宋墨浔,“虽然我失去了记忆,但那些知识好像还残留在我的大脑。”
“当然,即便是现在的洛苏先生不是还会说英语吗?”宋墨浔把书抱在胸前,“对事物的理解,对物理的探究,这些是忘不掉的。对于科学家,知识已经烙印在了我们的灵魂上。”
这几个月以来,洛苏恶补完了所有关于基础观测学和时间失序领域的知识,他学得很快,大部分文献材料都只需扫上一眼就能记住。若不是他知道自己在失忆前肯定学习过这些,他一定会把自己误认为天才。
在学习之余,洛苏也加入了末溯研究所开始工作。本来听宋墨浔所说,这所研究所的前身是自己的公司,他还担心研究所内都是曾经与过去相熟的人,他不知道如何在失忆的状态下与过去的朋友相处。
但从研究所为洛苏准备的欢迎会来看,这群研究人员大概是第一次见到洛苏,这一点让他稍感安心。
宋墨浔本想直接把洛苏提为研究所的主任,但被洛苏以还需学习的理由拒绝,他担心宋墨浔的举动会引发研究所众人的抵触,他不能让宋墨浔因为帮助自己而受到不必要的负面影响。
可后来事实证明洛苏想多了,宋墨浔的地位在西南节点城的地位远超他的想象,破格提拔一位研究员本就在她的权力范围内。
据末溯研究所的同事所说,西南节点城去年发生了一场巨大的灾难,失序现象摧毁了边缘的数座观测塔,而身为研究所主任的宋墨浔则是带队进入失序区域,紧急拆除观测塔的重要设备,并回收已损坏的观测塔的失序源,避免发生严重的复合失序灾害。
后来经过调查表明,宋墨浔的此番举动为节点城至少保下了五座观测塔,而回收的失序源也为后期重建观测塔提供了条件。
这是一件节点城众所周知且广为宣传的事件,虽然所有人都在赞扬宋墨浔的决策,但当时这位女子所面临的危险几乎让人难以想象。她以三级强观测者的身份,强行进入趋近于四级的失序区域。
听到这番事件的洛苏也不由得一怔,那位总是保持着温柔笑容的年轻女子居然还有这样一副面貌,但这又没有让他太过意外,似乎宋墨浔本该就是这样一位女子,温柔却又果断。
“洛苏先生,上一次西北节点城派到西南节点城的信使提到过,西北节点城在寻找能够在时间失序下保持有序计时的方法。”宋墨浔把洛苏曾从西北节点城带到这里的行囊展开,“这个计时装置是不是就是你们的成果呢。”
她的手中是一块结构复杂,各种线材裸露在外的不规则金属物体,而在这个物体的表面,有一副时钟。
“……”
“不好意思,忘了洛苏先生你不记得了呢。”宋墨浔歉意地歪歪头,手里转动着那副时钟。
“授时钟……”洛苏突然开口,宋墨浔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看向他。
大脑中有什么东西在松动,洛苏的额头上逐渐布满细密的汗珠,他的语速极快,让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说了什么。
“我一定要找到有序的计时方法……时间对我很重要……我必须知道准确的年份……”
时间、年份、记忆……
他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他无法回想起那件事情,那是种记忆被拧成团的感觉,让他宛若被巨石压住胸口无法喘气。
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滴下,洛苏的身子开始忍不住地颤抖,他捂着头痛苦地倚靠在身后的墙壁上。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洛苏先生。”宋墨浔摘下了洛苏捂住头的双手,她宁静地站在洛苏的面前,轻轻捧起他的手,“不要担心,如果无法回忆也没有关系,至少现在你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了。”
“我会加入你,我们会找到有序的计时方法,带给大家准确的时间。”
洛苏呆呆地看着对方,年轻的女子散发着某种气质,想要让人发自内心的相信。这或许也是她能够组建起一支优秀研究团队的原因。
末溯研究所的重心彻底转变成为了在时间失序的环境下,进行准确计时的方法研究,多个科室共同组建新的项目组,而对于研究方向的突然转变,研究所内没有任何异样的声音。
只是大家或多或少都对这位新加入研究所的成员感到好奇,特别是听说宋主任本打算让其担任研究所主任,结果还被对方拒绝,这更激起了大家的好奇心。
因此每到就餐期间,洛苏的身边总能围上一大堆人,都想要和这位研究员搭两句话。
“听说你是五级强观测者,还是从西北节点城一路走到这里,真不得了啊。”
“洛老师,你以前是哪里人,我老家河北的。”
“西北节点城是被四级存在失序现象摧毁了……那些遇害的人会变成残像吗?你见过残像吗?”
“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洛老师你别和他们计较,他们只是好奇,没有冒犯的意思。”
周围的人自说自话,也没给洛苏回答的时间,因此他也只能用“嗯嗯”“哦”等词汇应付。
洛苏失忆的事情除了宋墨浔和医生知道外,并没有人知道,洛苏也并不打算和这群新同事谈论此事。虽然不想在这个新环境中成为一个孤言寡语的角色,但奈何其他人提出的问题他一个也回答不了。
毕竟他什么都不记得,不记得自己的老家,也不记得从西北节点城逃亡至这里的过程。他宁愿和同事们谈论工作上的事情,即便他知道这样会显得很无趣。
可是……残像吗……?
回到分配给自己的小房子,洛苏躺在床上,思考着白天同事询问的问题。渐渐的,他的意识开始模糊,在思绪之中缓缓沉睡。
观测强度迅速降低,他在陷入沉眠前最后一次看向床边——
那里不知何时站满了衣衫褴褛的人影,男女老少应有尽有,有的穿着白大褂别着胸牌有的则是一身工装,他们或缺了胳膊或掉了半个脑袋,唯一相同的是他们都神情呆滞犹如死人。
你们就是残像啊……真是可怜……
他在一道人影上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胸牌,上面写着某人的名字,是以宁开头,但后面的字体很模糊,只能瞥见“戈”。
今后的无数个日夜,他都将与西北节点城的鬼魂度过,到底是何种悲哀的过去,才造就了眼前的这一幕。
遗忘,或许真的是他的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