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观测者的观测等级取决于强观测者最高可在何种等级下的失序现象中保持自身状态的有序,而并非能够让何种等级的失序现象完全坍缩。
作为五级强观测者的洛苏也只不过是能让三级失序现象完全坍缩,至于四级失序现象,即便是洛苏也只能将其部分坍缩,从而让这支远行队伍能够在这场灾难中苟延残喘。
西北节点城的幸存者们背着行囊,携带着完好的设备,这群远行者在戈壁上拉成长长的一条队伍。失序纪元以来,西北节点城也派遣了众多探索人员开拓前往其他节点城的道路,一年前,西北节点城派出的信使成功带回了西南节点城的讯息。
而这位信使留下的路线也成为了此刻这支远行队伍的路线,幸存者们由此开始了漫长的跋涉。这场四级失序现象的覆盖范围远超众人想象,而在四级失序现象的影响下,大部分载具也无法正常运行。
这已经是这支队伍离开西北节点城的第三天,可他们依旧没有走出这场四级失序现象,甚至连它的边界都未曾瞥见。
洛苏拄着一根木棍,木棍的底部被磨得光滑,他的脚步一踉跄,身边的同行者立刻搀扶了他。
寒风卷起沙砾,吹得洛苏几乎睁不开眼。他虚弱地转过身子,看向身后见不到头的队伍,他已经整整两夜没有合眼。眼球布满蛛网般的血丝,深深凹陷在青黑的眼眶里,视线模糊而涣散,带着一种非人的骇人感。每一次眨眼都沉重如铅。
“洛老师....你还撑得住吗?”同行者小心翼翼地问道,带着难以掩饰的恐惧和明知故问的愧疚。他问出口就后悔了。撑不住又能如何?难道能停下来吗?停下来就是所有人的终点。
随行的队伍见洛苏停下脚步,一双双疲惫混杂着麻木的空洞眼睛望向这位风尘仆仆的男人。
“三连二排的同志们……好像……不见了……”
“队伍越来越短了……老王他们……什么时候没的?”
“刚才还在我前面……一眨眼……”
细碎而压抑的议论声在队伍中段低低响起,如同恐惧的蚊蚋。说话的人死死低着头,不敢去看洛苏的背影,更不敢触碰他那双仿佛能看穿灵魂、也正被痛苦和疯狂啃噬的眼睛。他们行走的,是真正的人间炼狱。他们的生命,完全系于前方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之上。
“辅助....药剂。”沙哑的声音响起,洛苏向随行的同事伸出手。
从昨天晚上开始,洛苏的观测强度就已经直线下降,极度缺乏睡眠再加上长途跋涉,已经让他的精神非常疲惫。
没有惨叫,没有挣扎,每一次他因极致的疲惫而精神恍惚,每一次他因药效间隙而观测强度骤降,都会有几个人影,或者一小段队伍,如同被橡皮擦抹去般,瞬间消失在原地,连一丝涟漪都不会留下。
“您一个小时前才服用过强观测辅助药剂……您不能间隔这么短的时间再次使用。”
洛苏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度的茫然和困惑。他用力皱紧眉头,脸上肌肉痛苦地扭曲着,似乎在努力翻找着某个被搅得一团糟的抽屉。
“我……喝过……辅助药剂吗?”他含糊不清地反问,声音里充满了孩童般的疑惑和巨大的痛苦,“什么时候……喝过?”
“您喝过的!就在刚才!就在一个小时前!您怎么……怎么忘了呢?”
“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我们在做什么。”洛苏的表情变得更加痛苦,他猛地用那只没拄棍子的手捂住额头,豆大的汗珠混合着冰冷的沙尘,从他惨白的脸颊滚落。他似乎在承受着颅内巨大的撕裂感。
紧接着,他脸上的痛苦和茫然瞬间褪去,他放下捂着头的手,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直勾勾地看向前方虚无的灰暗,用一种异常平稳、却毫无温度的声音低声问道:“又有多少人……消失了?”
很多人消失了,这支队伍比出发时短了太多,他们全部丧生在这场灾难中。
“坚持下去,我们会走出去。”洛苏拍了拍身边同事的肩膀,“我没事,把药给我吧。”
“您真的不能再服用了……您的大脑已经受到影响了……您不认识我了吗?”那位男同事声音带着哭腔,“我是符仕德,您的学生!”
一瞬间,洛苏的脸上再次浮现出痛苦的神色,眼前的年轻男性在和他记忆中的某人不断重叠,混乱的记忆中,他找到了自己学生的身影。
“符仕德?你没事……李琪呢?”
“李琪昨天消失了!在您摔倒的同时,她本在给队伍后方的伤员送药……结果她和伤员一起不见了。我组里的同学只剩下我了。”
洛苏没有说话,他似乎也并不真的需要一个答案。那双空洞的眼睛只是重新聚焦在前方的虚无上,再一次迈开了沉重的脚步。他手中的木棍,重重地杵在被他重新观测出来的戈壁地面上,发出沉闷的“笃”声,如同敲响在每个人心头的丧钟。
“把药给我,你休息一会儿吧。”
冰凉的液体入喉,酥麻感直冲大脑,如同被灌了铅的眼皮却又重新睁开,强观测辅助药剂的作用下,驳杂的思绪被抽离,洛苏的大脑中只剩下对观测的本能。
他忽然想起了研究这种药剂的人——那个叫宁戴的男人,在失序灾难爆发的头天,便欢呼着冲向失序边界,当场消失不见。
蜿蜒的队伍跟随在男人的身后,寒风如同冰冷的剃刀,在戈壁荒原上肆意刮削。步履蹒跚的人们沉默着,他们安静地走在大地之上。
不断有家人、有友人在跋涉中消失,也许上一秒还搀扶过自己的战友,在下一秒就会失踪在队伍中,仿佛幻觉一般,从未存在过。
这是一趟行走在地狱的远行,而队伍前方的男人则是最后的灯塔,狂风吹乱他的发梢,吹打着他的身子,叫他摇摇欲坠,可他依旧用自己的双脚带领众人前行。
“给我……辅助药剂……”
四级失序现象本无法伤害他,可他却将自己弄成这副模样。
洛苏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样做,他的思绪已经化作乱麻,他无法知晓自己为何会做出这种决定。强观测辅助药剂的影响下,他下意识地保持着自己的观测强度。
也许在此之前,无人会想到一位五级强观测者居然会使用强观测辅助药剂,而原因仅仅是他的观测强度开始向着四级降低。可是四级强观测又是多少人都望尘莫及的程度。
在符仕德掏出药剂的同时,洛苏的步子不稳,突然栽倒在地,而一张相片从他的口袋中跌出。
照片上,洛苏和一个女孩正在和一只企鹅合影,女孩笑容灿烂,青年面容扭曲且模糊,而在他们的背后,那只企鹅则瞪大了眼睛。
照片拍得很烂,但却意外捕捉了两人一鹅的情感瞬间。
洛苏不顾摔倒的自己,下意识将照片攥在手中,他的指尖在女孩的笑靥上摩挲,愣愣地看着相片上的内容。
他想要呼唤出他一直以来心底的名字,可话语却凝噎在喉咙中,大脑顿时如同被铁锤敲击,让他头晕目眩无法呼吸。
明明已经到嘴边的名字却忽然念不出,明明大脑里已经想起她的背影,却无法瞥见她的笑容。他的脑子像一台生锈的机器,此刻阻塞无比。
你叫什么名字……
我怎么想不起来了……我怎么能想不起来!
“苏……”
“我想起来了!”
“苏苏……我怎么可能忘记你……”
被强观测辅助药剂覆盖的思绪终于重新被洛苏掌握,无数的回忆如潮水般向他袭来。他看着那张照片,眼里有温热在流淌。
我真的好疲惫,你到底在哪里,我还要走多远才能找到你?
他的精神变得如此脆弱,只需要轻微的触动就会让他的心弦崩断,因为他太累了,他走了太远,服用了太多辅助药剂,末日又是这样的痛苦,他多想嚎啕大哭。
“哈哈哈哈哈。”
他突然笑了,笑得癫狂。
他真的能找到那个女孩吗,与他在多年前的夏天相遇的女孩真的会再见吗?所有人都离开了,他孤身一人只剩下这一个执念,他要找到自己丢掉的女孩。
可若是他历尽千辛,走到她的面前,却发现自己一直以来的执念只不过是虚无缥缈的幻想又该如何!
“哈哈哈哈哈……我好累啊……我真的好累啊……”
不会的,我要走下去,无论如何我都会走下去,我要去亲眼确定那个真相。
这是他在此间最后的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