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里潮湿的霉味扑鼻,温瑾川的眉头就没松下来过。
可没办法,谁让他旁边那人这么倔。
十七偷偷瞥了眼他,又迅速收回视线。
两人沉默很久,久到十七能听见自己心跳声。
他攥紧衣角,终于忍不住开口:“你...到底是谁?”
温瑾川正仰头靠着湿冷的墙壁,闻言转过头。
像是唠家常般说:“听说过魔教吗?”
十七点头。
“我来自轮回殿,属魔教旁支。”
“听说你们,杀人不眨眼。”
“那是梵天宗,轮回殿早就不问世事多年了。”
他伸手拂去十七发间沾的稻草,“我们养花养草,还养了许多只兔子。”
十七愣住。
这和他听过的魔教不太一样。
“骗人,夫人说过...”
“宁夫人说的就都对?那她方才抱你,也是骗人的?”
十七猛地僵住。
“夫人认错人了...”
“真是傻子。”
又被此人说傻,十七都觉得见怪不怪了。继续问道:“为什么来...望月山庄?”
温瑾川忽然倾身靠近,十七下意识往后一缩,后背抵上冰冷的石墙。
“我来带你走的。”
十七怔住:“带我走?”
“嗯。”温瑾川点头,声音很轻,“带你去看你没看过的风景,过你没过过的日子。”
他顿了顿,唇角微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自由自在的。”
十七冷笑:“为什么?我们素不相识。”
“现在认识也不迟。”
少年沉默了一会儿,眼神渐渐冷下来:“温公子还是直说吧,您到底有什么目的?”
温瑾川皱眉:“你为什么就是不肯信我没有恶意?”
“换做是您,突然出现个莫名其妙的人说要带你离开...您会信?”
“也是。没关系,我有的是时间,会让你信的。”
十七扯了扯嘴角,“所谓的亲人都恨不得我死,你又凭什么对我好?”
温瑾川定定看着他,忽然伸手扣住他的手腕。十七一惊,刚要挣开,却听他低声道:“就凭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你值得。”
十七僵住,呼吸微滞。
“你不信没关系。”
温瑾川松开他,站起身,朝他伸出手,“三个月,给我三个月。如果你没有生出跟我走的心思,我便不再打扰你。”
前世的十七满心满眼都是他,就算违背御南王的命令也要和他走,他相信这一世,十七也会。
月光从高处的小窗洒落,映在他掌心。
十七盯着那只手,心跳忽然乱了。
“坐了这么久也够了,可以走了吧。”温瑾川轻声说道。
十七依旧别过头:“夫人还未下惩罚,我不能走。”
“不会的,她想要罚你,早命人过来了。”
“那也不走。”
“我说你这人... ...”
“温公子又想说我傻吗?我知道,别骂了。”
温瑾川看着十七和他呛嘴的模样,忽然笑了。
“嗯,傻。但更可爱。”
十七僵住,耳尖瞬间通红。他别扭的抿唇,正要反驳,地牢外突然传来整齐的脚步声。
火把的光亮由远及近,十二司分列两侧,宁夫人一袭墨蓝长裙自转角处缓步而来。
十七心头一颤,终究还是来了。
他下意识由坐姿改为跪姿,向前爬了两步后重重叩首:“下奴见过夫人。”
温瑾川眉色稍缓:“宁夫人再晚会,我俩都得饿死在这。”
宁夫人站在地牢入口,裙摆沾了夜露。神色看上去也比较急切。
她看着跪伏在地的十七,喉咙发颤:“我去了西院没看见你,命人找了许久才知你在这。”
十七额头抵着地砖,呼吸凝滞。
这话是什么意思?
是责怪他擅自躲藏?
还是...他不敢深想,只能更用力地叩首:“下奴没有禀告夫人就来此,让夫人久等...下奴知错,请夫人赐罚。”
地牢里静得可怕,火把燃烧的噼啪声格外刺耳。
十七能感觉到宁夫人的目光落在他背上,比三日前的烙铁还要灼热。
他本能地绷紧身子,等待熟悉的痛处降临。
“起来。”可能是极力在控制自己的情绪,以至于发出的嗓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十七没动。
这一定是试探,就像从前那些考验忠诚的把戏。
“十七,地上凉。起来吧。”
他还是不敢动弹,继续请罚:“下奴私自离庄,按规矩该受鞭刑五十...或是...跪钉板三日。”
宁夫人双手紧握,她深吸一口气:“不罚你。起来。”
十七这下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温瑾川忽然俯身,直接将十七拽起。
十七毫无准备,刚站稳后他又想重新跪回去。
只听宁夫人高声:“站好了。”
闻言,十七慌忙直起身子,随后垂头。
宁夫人上前半步,又生生停住。
她看着十七凌乱的衣衫和手腕上的淤青,眼眶微红:“先回去...换身干净衣裳。”
十七怔怔抬头,今日的宁夫人为何与往日大不相同。
他下意识看向温瑾川,后者对他轻轻点头。
“是...”十七低声应道。
随后在众人的注视下走出地牢,回了西院。
他站在西院中央,茫然的发着呆。
身后只有温瑾川一人。
“发什么呆?宁夫人不是让你换件干净的衣裳。”
十七回头看了他一眼,沉默地走进屋内。
干净的衣裳... ...
他嘴角扯了扯,他哪有什么可换的?
走到柜前,指尖微顿,最终还是没拉开。
温瑾川站在门边,目光沉了沉。
他怎会不知十七的处境?
前世初到望月山庄时,他便发现十七的衣物少得可怜,还是他带他去添置的。
想到这儿,心里一阵发闷。
他指了指自己带来的包袱,道:“这里面都是新的,换上吧。”
十七没动。
不是他的东西,他不敢碰。
温瑾川无奈,索性搬出宁夫人:“你别忘了,是宁夫人让你换的,你不换,这不是抗令?”
本以为都这么说,十七会听话。没想到只听见那人说:“下奴不能动山庄的一草一木。”
温瑾川皱眉,语气加重:“这是我的,不是你们山庄的。赶紧,不然我给你换。”
十七指尖一颤,慢慢看向他。
温瑾川挑眉,神色不似玩笑。
僵持片刻,十七终是妥协,伸手解开包袱。
布料柔软,触手生温。
这面料...给他穿...岂不是浪费了吗?
反正没多久就会被抽烂... ...
温瑾川靠在门框上,就这么看着十七脱下旧衣。
他原以为早几年见到十七,他身上疤痕会少些。
没想到... ...
依旧很多。
十七刚系好衣带,房门便被轻轻推开。
宁夫人独自端着食盘走进来,饭菜的香气瞬间填满屋子。
温瑾川眼睛一亮,笑道:“宁夫人来得及时啊,正好饿了。”
宁夫人淡淡瞥他一眼:“温少主若饿了,自己去后厨。这是十七的。”
十七僵在原地,视线落在食盘上。
两荤一素,还有一碗冒着热气的汤。
这样的饭菜,他从未在望月山庄吃过。
宁夫人将食盘放在桌上,抬眼看向十七,声音放轻:“过来吃。”
十七发愣。
从他被抓回来开始,几乎一直在出神。
他盯着那碗冒着热气的汤,以及整个托盘。
这样精致的饭菜,不该出现在他的破旧木桌上。
“下奴... ...”
宁夫人不等他说完,把筷子塞进他手里,然后拉着他坐下:“趁热吃。”
温瑾川突然捂着肚子哀嚎:“哎,这就是望月山庄的待客之道吗?让客人饿肚子?”
宁夫人终于给了他一个正眼:“这么晚了,温少主还不回自己房间?”
“不走。”温瑾川大咧咧往十七床榻上一坐,“以后我就住这儿了。”
“你!”宁夫人拍案而起,“我不同意!”
温瑾川慢悠悠说道:“宁夫人莫非忘了答应我的事?这三个月内,您可不能插手。”
宁夫人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怒意,将目光重新转向十七。
少年仍僵坐在桌前,手指死死攥着筷子。
“怎么不吃?”她放柔声音,“不喜欢吗?那你想吃什么?”
十七心跳剧烈,猛地起身跪地,额头磕在地上:“山庄规矩...下奴过了饭点不可再进食...”
宁夫人不适的咽了口唾沫,熟悉的感觉接憧而来。
她想起前世,醒悟后的她,十七对她也是这般小心翼翼。
“从今日起,那些规矩都作废。起来,吃饭。”
十七茫然抬头,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啧。”
温瑾川懒洋洋开口,“宁夫人,您这态度转得太急,不怕吓着他?”
宁夫人一怔,随即冷下脸来:“十七,起来。”
熟悉的命令口吻让十七如蒙大赦,立刻直起身子。
“现在,吃饭。”
十七这才战战兢兢拿起筷子。
第一口米饭含在嘴里,竟尝不出滋味。
他机械地咀嚼着,余光瞥见宁夫人紧绷的侧脸,和温瑾川若有所思的目光。
汤碗里,一滴水珠顺着他的下巴滑落,分不清是汤汁还是别的什么。
温瑾川看着那滴坠入汤碗的水珠,胸口像被人攥了一把。
他难受地站起身,故意把声音拖得懒散,“我自己去后厨找点吃的。”
十七的筷子顿在半空,下眼皮还挂着水汽。
温瑾川走过他身边时,手指不经意擦过他发顶,很轻地揉了揉。
宁夫人盯着温瑾川离去的背影,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才吐出一口气。
她转向十七,刚想问他对那温瑾川有什么想法时,只见少年正盯着汤碗发呆。
一时间,她竟忘了要问什么。伸手将碗往前推了推。“喝口汤,凉了伤胃。”
话都说得这么直接了,十七不敢再发呆。
僵硬地舀起一勺,许是以前从未吃过,或者是他现在大脑空白,来不及思考。
没料到这汤如此滚烫,一口下去,十七顿时被烫得直咧嘴,险些没喷出来。
他忙不迭地哈着气,好半天才缓过劲来。这时,他才猛地想起到宁夫人还坐在旁边。
意识到自己刚才失态,十七急忙起身,刚想下跪认错,却被宁夫人一把按住了肩膀。
他偷偷抬眼,正对上宁夫人通红的眼眶。
宁夫人的手好似在发颤:“怎么了?”
十七被她按着肩膀动弹不得,只能低着头,战战兢兢道:“下奴失态...求夫人恕罪...”
那只抚在他肩头的手移至十七侧脸。
宁夫人摇头,声音里带着他从未听过的柔软:“被烫了又没错。”
她端起汤碗,舀起一勺放到自己嘴边吹了吹。随即汤匙递到十七唇边,“这样就不烫了。”
十七整个人僵成了石头。
这勺汤悬在唇前,让他不知所措。
他该张嘴吗?
这会不会是什么新的惩罚?
可若是不喝...
夫人会不会生气?
“十、七。”
宁夫人一字一顿,又恢复了往日命令的口吻。
身体比脑子反应更快。
十七立刻张嘴,一滴泪突然砸在桌面上。
十七自己都愣住了,慌忙抬手去擦,却被宁夫人抢先一步。
“慢点喝。”她说,“以后...都会好的。”
宁夫人看着他小心翼翼的模样,几乎要脱口而出。
十七,娘亲不会再伤你了。
她真的想和他说,以后娘亲会对你好。
可温瑾川的话忽然在耳边响起。
“您若太过急切,会吓到他。”
无奈之下,忍住想要说出来的话。
难受地站起身,端起食盘:“太晚了,你该休息了。”
十七立刻起身,躬身应是。
宁夫人走到门口,脚步忽然一顿。
她回头,烛光映在她眼底,漾出一片柔和。
“十七,我很高兴。”
少年茫然抬头。
“我一直在等你从七镜楼回来,我...很高兴。”
夜风穿堂而过,十七瞳孔骤缩。
回过神时,宁夫人已经不在了。
一夜难眠。
十七睁开眼时,天光已大亮。
他猛地眉坐起身,冷汗瞬间浸透后背。
窗外日头高悬,竟已过了辰时。
“糟了...”
他慌乱地扯过外袍,往日卯时便要去后院干活,今日竟睡过了两个时辰。
推开门的瞬间,刺目的阳光让他眯起眼。
西院静得出奇,连个洒扫的下人都没有。
十七一个翻跃跳上屋顶,没几步便到柴房,随后落地。
只见李嬷嬷翘着腿坐在木椅上,鱼鳞鞭在掌心一敲一敲。
“哟,舍得来了?”
李嬷嬷阴恻恻地笑,“十七,看来这三日你没将规矩背熟啊。”
十七垂眸跪地:“下奴来迟,请嬷嬷责罚。”
鱼鳞鞭啪地甩在地上,惊得十七眉头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