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将军府的正堂内，午后的阳光透过窗纸洒进殿中，博山炉中沉水香的烟气袅袅上升，气息清冽纯净，却掩盖不住殿中凝重的氛围。
顾桓祎并不知道沈清和与洛知彰亦有合作，且在两人的合作中，顾桓祎只是其中的一环。
所以眼下洛知彰自是要装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样，将戏演下去。
本想着只要避开话题，不顺着顾桓祎的话头往下提起木颜晴之事，便可蒙混过关。可却没想到顾桓祎竟能心细至此，光是几句话，就能抽丝剥茧，直指要害。
不能入他的局。洛知彰心中暗道。
转瞬敛正神色，不慌反笑，双手来回轻拍两下，将指缝间的花生红衣抖落，冷声道：“诚王爷说笑了，满朝皆知皇上爱重宸贵妃娘娘，宸贵妃娘娘对皇上亦是真心可鉴，是可以舍命相救的真情呐。”
说到真情两个字的时候，洛知彰的语调上调，唇畔漾出一抹笑意，“皇后娘娘闭门养病，宸贵妃娘娘统理六宫，膝下两岁的大皇子已是储君。再说三月初六的那场烟火，诚王爷是与皇上一起长大的兄弟，自然看得出皇上待宸贵妃娘娘与旁人不同了。”
顾桓祎神色微变，紧抿着唇角，看着洛知彰。
自沈清和回宫，顾桓祁竟从不曾派人出宫查过那一年沈清和究竟是如何从行宫的大火里逃到苍若寺的；也不曾派人查过宋昌与沈意蔓的旧事。而沈清和从宸妃一跃成为宸贵妃，就是一眨眼的功夫。
这些，顾桓祎自然是看在眼里的。
洛知彰看出自己也戳到了顾桓祎的痛处，心中暗喜，坐正身子继续道：“如今宸贵妃娘娘只是一个民间女子，不是谁家的嫡女，也不是谁的妹妹，更不是受谁恩惠亲手养大的棋子。朝朝暮暮与心爱的男子相对，只怕在那佳丽三千的后宫中，倒是真的要成就一段「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的佳话了。”
顾桓祎紧紧攥着拳，用力到指节泛白。想起从前易水寒利用郁金与丁香相克之法，探出了沈清和对顾桓祁的情念。莫不是如今的沈清和被顾桓祁打动，已经放弃了复仇的念头。
耗时半年亲手绣制龙袍不算，甚至驳了自己的意思，并没有在万寿节给顾桓祁下毒。
半晌，顾桓祎缓缓松开手，指间重新恢复血色，故作轻松道：“自北方回转不过半年的功夫，小洛将军竟变得如此伶牙俐齿。着实是叫本王刮目相看啊。”
洛知彰笑了，拎起手边剩下的半盏茶水，徐徐喝下，而后轻声道：“诚王殿下谬赞了，今日诚王爷特意前来与末将叙旧，府上已是蓬荜生辉。末将一介武夫，哪里能有什么伶牙俐齿呢！不过是心直口快，看到什么说什么而已。”
*
从洛将军府回转诚王府的马车上，顾桓祎阖着双眼，沉着脸，胸膛随呼吸一下一下起伏着。
待马车停在诚王府门口，顾桓祎掀开车帘，看了一眼天边暮色，冷声道：“去大牢。”
说完，甩下车帘，坐回了马车里。
驾车的思远一愣，张嘴想问，可是想起方才顾桓祎的脸色，又把刚到嘴边的话咽回了肚子里，忍着饥饿，掉转马车往大牢的方向去了。
牢门沉重在身后一点一点合拢，发出沉重的吱呀声响。
顾桓祎一身白衣，从昏暗的走廊间穿过，腰间佩环叮当，身上还带着些许沉水香的气味，径直走向牢房尽头最里的一间。
越往牢房深处，鼻息间的霉味与经年累月的腐木气味就越是浓重，潮湿的空气渗进皮肤，里衣黏在身上，叫人没来由的心生烦躁。
直到身后的光线与声音都渐渐远了，前方已经没了路，顾桓祎这才停下脚步，转头看向那牢房里的人。
他坐在角落的干草堆上，背靠着早就生出霉斑的石壁，散乱的头发遮住眼帘，看不清双眼是闭是张，嘴唇泛白干裂，渗出丝丝鲜血。
“蓝将军威名如雷贯耳，如今一见果真是不同凡响，铁骨铮铮啊！这都半年了，蓝将军还是不肯归顺我大庆吗？”
牢房里的人依靠着冰冷的石壁，闻声抬眸看向牢房外的顾桓祎。一扇牢门，好似将世界一分为二。牢房外的顾桓祎身不染尘，而牢房里的蓝汝扬头发散乱，衣衫褴褛，喉间是火灼般的干渴。未开口，便先咳了两声。
顾桓祎甚是体贴地从桌案上随手捡起一个水囊，扔进了牢房里头。
蓝汝扬知道顾桓祎此行的用意，即使喉间如刀刻般刺痛，瞥了地上距离自己近在咫尺的水囊一眼，缓缓合上了双眼，连额间原本触目惊心的伤疤都显得格外平静。
顾桓祎笑了，双手负在身后，长叹一口气，“皇上是个惜才之人，这半年里头，派了许多人来做说客，就是希望可以劝蓝将军为大庆效力。房契地契黄金万两皆可赏赐于蓝将军。可蓝将军依旧不为所动，本王听闻后也忍不住心生佩服。”
蓝汝扬仍不说话，靠着墙壁，似睡着般，呼吸平缓。
“本王也明白，蓝大人是忠勇之人，此次前来并不是为了游说蓝将军为我大庆效力，而是想告诉蓝将军，”顾桓祎的手指一下一下交替在空中轻点，半晌，盯着蓝汝扬的脸，一字一句道：“蓝将军的妻女，本王替你寻到了。”
蓝汝扬的呼吸骤然停滞，猛地睁开双眼，目光似雄鹰般锐利，死死地盯着牢房外的顾桓祎。
顾桓祎的手段向来肮脏，早在战场之上蓝汝扬便领教过，不然也不会沦落到今日这境地。
家国覆灭，自己被俘，家中的妻女早在战乱中下落不明。
如今竟被顾桓祎找到了。
蓝汝扬半眯着眼睛，怒声道：“你想怎么样？！”
顾桓祎看着牢房里怒不可遏的蓝汝扬，似猫看着老鼠一般，舌尖顶腮玩味的笑了，“蓝将军终于肯开口了？”
顾桓祎一边说着，一边仰着头在牢房门口踱步，“也不枉费本王费力寻了蓝夫人和蓝姑娘三个月。”
“三个月...”蓝汝扬喃喃重复道。
自己已经被抓了快半年的时间了，而顾桓祎说，寻了自己的妻女三个月。
那就是说顾桓祎早就寻到了她们，却一直隐瞒不说。而今日特意前来告知自己此事，一定是另有目的。
要用自己的妻女作为筹码，与自己谈一桩生意。
额间青筋抽动，带动蓝汝扬额角的疤痕一下一下地颤抖着。
顾桓祎的指尖抚过牢门上冰冷的铁链，笑意微冷，“本王也不与蓝大人绕弯子了，只一件事，来与蓝大人商议。”
*
顾桓祎从大牢里出来时，天色已经暗了。
思远一时饿极，在路边买了两个肉包子垫饥。
顾桓祎嘴角噙着笑意，一副轻松模样，坐上马车，这才往诚王府回转。
母后在时便说过，情爱应成为人的助力，而非短处。若是情意为人利用，成为把柄，便应早日斩断那情念。
自己生在皇家，太多事比情爱重要。
江山、皇位、报仇。
即便没有这些，顾桓祎也不喜欢那个有弱点的自己，与其被旁人拿捏了痛处，倒不如亲手斩断，来得爽快。
“一个沈清和罢了，本王能造就她，便能毁了她。总不能让一颗棋子，爬到本王的头上来。”
顾桓祎说完，轻轻闭上双眼，唇角笑意不减。
思远在外头听着，眸色微变。
自从承虞山回来，自家王爷每次情绪不好，皆是与她有关。万寿节上明明只差最后一步，便可夺回皇位，却还是因为她收了兵。
想到这里，思远不禁摇头，无声地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