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几上放着一沓奏疏，一缕清风从窗口吹了进来，带起一阵一分春的香气。
顾桓祁为沈清和上药三次，已经愈发熟练起来，动作轻柔，神色认真。
沈清和伸手扯了扯顾桓祁的衣袖，低声问道：“皇上可否饶过褚贵人？”
顾桓祁抬眸，眸底蕴含着似有似无的笑意，“终于忍不住了？”
沈清和一愣，“皇上早就猜到臣妾为褚贵人求情？”
褚贵人身上的衣裙崭新，衣料与剪裁远远超过了贵人可用的服制，针脚细密，绣纹精致，绝不是一天两天能做得出来。
这衣裳，应该是叶皇后授意内务府做的。
她说自己是贵人褚氏时，顾桓祁便想起选秀那日远远见过她，画的是水湾眉，今日却是柳叶眉。
妆容与沈清和如出一辙，若说没有人在背后指点，顾桓祁也是不信的。
而这一切，沈清和自然也能看得明白。
顾桓祁将沈清和的伤口包扎好，手指在沈清和的鼻子上刮了一下，“早知你不会忍心了，她既然顶撞的是你，便由你来决定吧。”
沈清和敛理好衣衫，飞快地在顾桓祁的脸颊上落下一吻，往寝殿门口跑去。
留下顾桓祁愣在原地，抬手摸了摸脸颊上沈清和嘴唇的余温，心头一暖，转头看向沈清和欢快的背影，眸中含笑。
沈清和将寝殿的门打开，朝门口的小路子道：“快去御花园，将褚贵人救下吧，就说皇上已经免了褚贵人的罪。”
“是宸妃，”顾桓祁挽了挽袖子，坐在榻上，扬声道：“与朕无关，是宸妃心善，替褚贵人求情。”
小路子会意，躬身倒退几步，往御花园跑去。
沈清和笑着转身回到榻边，拿起砚台上的半块朱墨，为顾桓祁磨起墨来。
顾桓祁看了一眼沈清和拿着墨条的手，在砚台上一圈一圈地磨着墨，朱笔悬停，心中莫名有些复杂。
沈清和故意不去看顾桓祁的眼睛，知道此刻顾桓祁也是难受的。
宋霜若的影子在这世上渐渐消失，再也无人像她，没人上下磨动墨条，没人再常穿烟青色，没人再善写簪花小楷，也没人再燃长茉香。
纵使遗憾，也是惘然，宋霜若已死，是回不来的。
沈清和，就是沈清和。不是洛知微，也不是宋霜若。
敛正心神，顾桓祁抬眸，看着眼前正在为自己磨墨沈清和，又心满意足地笑了，“你可要见见景熙？”
沈清和略带为难地抿了抿嘴唇，眼底布上了一层潮湿，“大皇子是俪妃所出，臣妾如今是宸妃。如此，只怕会惹人非议。”
顾桓祁轻轻握住沈清和的手，“你先养好伤，待你伤愈，朕便寻个由头，将景熙送回你膝下抚养便是。”
“臣妾明白，多谢皇上。”
入夜，暮鼓声声，陪着沈清和用完晚膳，顾桓祁才从重湘宫离开，回转景乾宫。
看着御辇离开，小路子才上前一步道：“可要为娘娘备轿去永宁宫？”
沈清和颔首，“不必备轿了，本宫晚膳多用了些，你陪本宫走走吧。”
“是。”
小路子给手中的宫灯换了根新烛，仍怕不够妥善，又往怀里揣了两根新蜡，提着宫灯，一路往永宁宫去了。
永宁宫廊下并未掌灯，只有依稀的月光，童答应趴在西偏殿的门上，听着寝殿里头长灵的哭泣声。
“小主，别听了，咱们快回去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童答应甩开身边芭蕉的手，“自入宫起，皇后娘娘对她便与旁人不同，今日宸妃才刚回宫，她便被折磨成这副样子，我自然要知道到底是发生了什么，连皇后娘娘都护不住她。”
“小主...”芭蕉脸色焦急，又不敢大声劝慰，时不时向永宁宫门口张望，生怕有人此时靠近。
直到看见沈清和主仆二人提灯走近，芭蕉扯着童答应的手更是用力起来，
“让你别拽我，你这小丫头怎么...”余光扫见一阵光亮，童答应一惊，抬头看见来人陌生的脸。
灯笼中的烛火微微摇曳，映在沈清和的脸上，这张脸眼熟又陌生，柳叶弯眉，明眸皓齿，盈盈杏眼中的光芒更是灿若繁星。
入宫已经有半个月了，这人自己未曾见过。
而这深宫中，自己不曾见过的嫔妃，也就只有今日回宫的宸妃了。
童答应倒吸一口凉气，赶忙跪好，“嫔妾答应童氏，见过宸妃娘娘。”
宸妃从小路子手里拿过灯笼，灯烛凑近童答应的脸颊，眼神自上而下打量着这张略显稚嫩的脸，笑问一句：“好听吗？”
一阵微热贴近，童答应赶忙摇头，眼珠不停地转着，“嫔妾...嫔妾...嫔妾与褚姐姐一同入宫，又同居永宁宫，嫔妾只是担心褚姐姐，才会这般，娘娘莫怪。”
“巧了，本宫也是担心褚妹妹，这才来看看，要不童妹妹与本宫一同进去？”
“不...必，不必...嫔妾告退。”
说着，从地上爬起来，神色慌张地跑回东偏殿里去，连掉了一根银簪都来不及捡，一缕长发披散在耳边。
芭蕉跟在童答应的身后，捡起地上的银簪，又朝沈清和福了礼，然后脚下生风地消失了。
沈清和觉得甚是有趣，将手中灯笼给了身旁的小路子，小路子接过，一把将西偏殿的门推开，而后立在了一边。
寝殿里只燃着半根残烛，寝殿的门被推开的一刹，烛火猛然晃动，挣扎间明灭许久。
一路拖行，褚贵人的脚趾血肉已经被磨破了，长灵就着微弱的烛光，正在给褚贵人的脚趾上药。
听见开门的声音，长灵手上一颤，碰到了褚贵人正流着血的伤口。
“嘶——”阵阵伤痛袭来，躺在榻上的褚贵人缓缓睁开双眼，门外的虚影逐渐清晰，褚贵人看清门外来人，身上一凛，沉声问道：“你来做什么？”
“小主。”长灵扯了扯褚贵人的裙角，好不容易捡回了一条命，生怕自家主子重蹈覆辙，又要被埋进那土里。
寝殿实在昏暗，小路子见状，从怀里掏出一根新蜡，借着残烛上的火，引燃了手中的新烛，而后带着长灵，离开了寝殿。
褚贵人拖着脚上的伤，往榻的深处挪了挪，“你要做什么？”
沈清和敛理衣袖，在圆桌边坐下身，“本宫今日可是救了你，这就是你对救命恩人的态度？”
褚贵人冷笑一声，心中百感交集，一面知道沈清和的确救了自己的命，一面又咽不下自己心中的恼怒，“你要皇上将我活埋，又出手相助，哼，假好人罢了。”
沈清和却没有半分气恼，只是幽幽道：“你也是个心气儿高的，知道自己为人利用，成了本宫的替身，心中悲愤也是情有可原。”
“我才不要做你的替身！”褚贵人的眸中映着跳动的火苗，即便脚尖上的疼痛未消，即便发丝间还带着潮湿的沙土，即便身上名贵的衣裙已经破烂不堪，可褚贵人的脸上依旧满是倔强。
沈清和挑眉，“又不是本宫要你为人替身，你对本宫是哪里来的敌意。”
褚贵人吞了一口口水，眸中有了犹疑之色，脸上怒气渐渐淡去，窝在榻上沉默不语。
沈清和从腰间抽出丝绢，起身靠近褚贵人，一点一点将褚贵人脸上的妆容擦净，“谁会甘心为人替身呢，本宫明白。可你该恨的，不是本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