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声戛然而止。钦天监正哆嗦着起身,老花镜滑到鼻尖:“这、这。“他凑近细看鸡屁股,突然被锦鸡啄了手背,“哎哟!这孽畜!“
绿鹦鹉扑棱着学:“孽畜!孽畜!“太子轻咳一声,鹦鹉立刻改口:“万岁!万岁!“皇帝抚掌大笑,帐内又活泛起来。
江颂宜将雕好的鹿角呈上:“臣女借花献佛。“角尖刻着“山河永固“,缝隙里填着金粉。皇帝抚过纹路,忽然解下腰间玉佩:“赏!“
“父皇!“辛夷巍还要争辩,却被永定侯勾住肩膀:“殿下尝尝这鹿鞭汤!“油乎乎的陶碗怼到嘴边,呛得他连连后退。戚英雄想救驾,反被江奕桓“失手“泼了身热酒。
帐外忽然雷声大作,暴雨倾盆而下。皇帝望着鹿角上的金粉,忽然想起十年前北境那场大捷。那日也是这般暴雨,江鼎廉浑身是血地捧回敌将首级,说:“臣给闺女挣个县主!“
绿鹦鹉蹦到鹿角架上,歪头瞅了瞅刻字:“郡主!郡主!“皇帝眯起眼:“传旨,晋嘉庆县主为郡主,赐金丝软甲!“
永定侯的酒盏“当啷“落地。江颂宜伏地谢恩时,瞥见太子袖中露出半截染血的绷带。她忽然想起前世城破时,那件软甲替他挡过三支毒箭。
辛夷巍踉跄着跌坐席间,手中鸡脖子早已凉透。奉王世子逗着鹦鹉凑过来:“二哥,你这凤凰。“锦鸡突然抽搐着蹬腿,溅了他一脸鸡毛。
营帐内篝火噼啪作响,驱不散骤雨带来的湿冷粘腻。辛夷巍端坐席间,脸色在摇曳火光下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握着酒杯的指节捏得发白,仿佛要将那薄胎瓷捏碎。
杨为民斜睨着他,嘴角噙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诮,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能让御座上的皇帝听清:“指鸡为凤?啧啧,当真是开眼了。二殿下即便未能猎得猛禽瑞兽,又何须这般强撑颜面,徒惹人笑?”这话像淬了毒的针,扎得辛夷巍胸口起伏。
皇帝觉得面上无光,眉宇间带着不耐,挥手示意身边的老太监:“行了!小二这份心,朕知道了。”老太监躬身捧着一盘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鹿肉,快步送到辛夷巍案前。
“皇帝舅舅!”一个轻快的声音响起,打破了尴尬的沉闷。苏盛笑嘻嘻地从座位上跳起来,拍了两下手掌。帐帘立刻被掀开,两名侍卫吭哧吭哧地抬进一头壮硕的梅花鹿,鹿角峥嵘,身上还带着新鲜的血迹和雨水的湿痕。“侄儿虽没像江家妹妹那样撞大运猎到麋鹿祥瑞,可也给您弄了头漂亮家伙!您瞧瞧这品相!”
皇帝紧皱的眉头瞬间舒展开,对这个胞姐留下的唯一儿子,他向来宠爱有加,此刻更是龙颜大悦,指着苏盛笑骂:“混小子!就你这箭术,合该如此!若真空着手回来,朕非得好好罚你一顿板子不可!”营帐内因皇帝的愉悦而气氛稍缓。
紧接着,江奕桓上前献礼。他猎获的是一头极其凶悍的野猪,獠牙粗长,即便已死,那庞大的身躯和狰狞的伤口仍透着一股蛮荒的凶悍之气。他本意是想猎凤凰,落空后便打算折返寻找江锦昭和江颂宜,谁知半路撞见白林夕被这畜生狂追,顺手便解决了。献礼完毕,他沉默地回到父亲江鼎廉身侧的席位。
江鼎廉作为当朝重臣,须臾不离帝侧,此刻才压低声音问次子:“你大哥和你妹妹呢?怎不见人影?”他语气带着不易察觉的焦灼。骊山夏苗,天子狩猎,他本该亲自带着江颂宜,但随从报说她和苏盛、江锦昭、江奕桓一同进山了,想着人多安全,便未多派护卫。
江奕桓闻言一愣,锐利的目光迅速扫过人头攒动的营帐内外——果然,没有江锦昭那标志性的银纹劲装,也没有江颂宜素雅的裙裾!一股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他们…还没回来?”声音里透出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
与此同时,苏盛正伸长了脖子在席间搜寻,心头猛地一沉——太子辛夷道一呢?!那个风吹就倒、药罐子不离身的太子表哥,竟然也没回来!外面瓢泼大雨,寒气刺骨……
苏盛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虽然骄纵跋扈,对皇子公主都敢甩脸子,唯独对这位太子表哥,那是捧着怕摔了,含着怕化了!要是太子有个三长两短……他不敢想!还有江颂宜,是他硬把人塞给太子照应的!
苏盛脸色发白,悄悄起身,想趁乱溜出营帐去找人。
“苏盛表弟,”一个阴柔带笑的声音像毒蛇般缠住了他的脚步,“这是急着去哪儿啊?”辛夷巍斜倚在案后,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烛光在他眼中投下晦暗不明的阴影。
苏盛强压下心惊,梗着脖子,努力做出轻松模样:“二表哥管得真宽!人有三急,我去方便一下也不行?”
“哦?”辛夷巍拖长了调子,笑容更深,带着一丝恶意,“本皇子还以为,表弟是急着去寻太子皇兄呢。毕竟今日林中,表弟与太子似是同路?如今表弟安然归来,却不知太子皇兄……”他故意停顿,留下无限遐想。
皇帝闻言脸色骤变,猛地看向苏盛,目光如电:“你!你带太子进山狩猎了?!”他一直以为太子体弱,定是在营帐静养。
苏盛头皮发麻,扑通一声跪倒,硬着头皮道:“是…是侄儿考虑不周!皇帝舅舅息怒,侄儿这就去找!拼了命也把太子表哥带回来!”
辛夷巍火上浇油,悠悠补充:“父皇莫急,四皇弟辛夷子固也尚未归营呢。说不准,他与太子皇兄在一处,相互有个照应。苏盛表弟倒也不必如此惊慌失措。”这话听着像是安慰,实则字字诛心。
苏盛心里大骂:在一处才更要命!太子要是死在四皇子旁边,他苏家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他更怕连累江颂宜!皇帝已霍然起身,正要厉声下令派出禁卫搜山——
“皇上!皇上!大事不好了——!”营帐外突然传来小太监变了调的、带着哭腔的尖利嘶喊,穿透雨幕和帐内嘈杂,直刺入每个人耳膜!
苏盛浑身一激灵,心彻底凉透,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完了!他那么大个、金尊玉贵的太子表哥,该不会真被这场要命的雨给……淋死了吧?!
皇帝脸色铁青,厉声喝问:“何事惊慌?!快说!”
那小太监连滚带爬扑进帐内,浑身湿透抖如筛糠,吓得魂飞魄散,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惊恐万状地扭头死死盯着帐门方向。
帐内瞬间死寂,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钉在晃动的帐帘上。沉重的脚步声混杂着雨水滴落的声音传来,还夹杂着压抑痛苦的呻吟。帘子猛地被掀开!
几名侍卫浑身泥泞,抬着一副临时扎就的简陋担架,脚步踉跄地冲了进来。担架上躺着的人蜷缩着,一只手死死捂在脸上,鲜血正从他紧捂左眼的手指缝里汩汩涌出,染红了半边脸颊和衣襟,滴滴答答落在地上,晕开一小片刺目的猩红!他发出断断续续、令人毛骨悚然的痛哼。
正是四皇子辛夷子固!
江玉窈紧跟在担架旁,脸色惨白如纸,精心梳好的发髻被雨水打乱,几缕湿发贴在额角,华丽的宫装下摆沾满泥浆,她双手无措地绞着湿透的帕子,眼神里充满了真实的恐惧和无助。
辛夷巍第一个反应过来,他猛地站起身,脸上瞬间堆砌起夸张的“关切”,声音拔高,充满了“震惊”:“四皇弟?!天啊!这是怎么了?!”
那小太监这才找回声音,带着哭腔,尖利地喊破了音:
“皇上!四皇子……四皇子遇刺了!被、被箭射中了左眼啊——!”
营帐外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苏盛攥着衣摆的手心已沁出冷汗。待看清担架上染血的四爪蟒袍,他猛地长舒一口气——不是杏黄服饰的太子表哥!
帐内香炉被撞得东倒西歪,趁着众人围着昏迷的四皇子乱作一团,苏盛猫着腰溜出毡房。秋风裹着草屑扑在脸上,他却顾不得揉眼睛,径直奔向猎场东南角的梧桐林。那里是太子惯常休憩的地方。
“祖宗保佑,太子表哥可别出事。“少年边跑边扯开腰间装着艾草的香囊,这是临行前阿娘特意求来的护身符。
此时御帐中,老皇帝扶着鎏金椅背的手指节发白。方才侍卫急报“有贵人重伤“,他眼前霎时浮现出太子十二岁时围猎坠马的模样。待看清担架上血肉模糊的是四子辛夷子固,喉间翻涌的血气才勉强压下。
“太医院的人呢!“龙纹袖口扫落案上青玉镇纸,碎作十七八片。
杨家父子最先扑到担架前。杨老将军征战沙场三十载,此刻却被四皇子左眼窟窿里溢出的血水骇得后退半步。嫡子杨为民强忍作呕,转头瞪向角落里摆弄箭囊的三皇子辛夷巍:“猎场方圆十里都有禁军把守,怎会混入带倒刺的狼牙箭?“
“二哥这话好没道理。“辛夷巍将羽箭掷在地上,玄色劲装下肌肉紧绷,“四弟出事时,我可正陪父皇品鉴新贡的云雾茶。“
太医令带着三个徒弟匆匆赶来,药箱里剪刀纱布撞得叮当响。四皇子突然暴起,染血的手指几乎掐进老太医肩胛骨:“治不好本王的眼,你们全家都去给骊山皇陵添砖加瓦!“
“殿下慎动!“四个药童慌忙按住他乱蹬的双腿。老太医颤巍巍拨开黏着碎肉的眼皮,浑浊瞳孔骤然紧缩——琥珀色的眼珠已成了团猩红烂肉。
帐内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江玉窈攥着帕子欲上前,被杨老夫人死死拽住衣袖。这位准皇子妃盯着未婚夫狰狞的面容,突然想起去岁上元节,四皇子笑着替她簪花时,那双眼睛比秦淮河的灯火还亮。
“禀皇上。“老太医重重叩首,官帽上的东珠跟着打颤,“四殿下左目被三棱箭镞贯穿,若不及时剜净腐肉,恐会牵连右眼。“
“你们这些庸医!“辛夷子固嘶吼着挥开药童,半张脸糊着血痂,像从地狱爬出的恶鬼,“父皇!儿臣要太医院院判来治!要南疆的蛊医!要。“
“按住他。“皇帝闭了闭眼,明黄常服下的身躯佝偻如朽木。当年平阳关血战,他亲眼见过箭疮化脓的士兵浑身溃烂而亡。老四这眼。怕是保不住了。
三皇子突然轻笑出声,见众人怒目而视,忙敛了神色:“四弟遭此横祸,臣弟愿亲赴五台山请慧明大师祈福。“袖中却暗暗掐诀——慧明老秃驴最擅超度亡魂,正合给老四提前念几卷往生咒。
梧桐林深处,苏盛终于寻见太子身影。杏黄箭袖的青年正在溪边濯洗马鞭,闻言挑眉:“老四瞎了?“白玉似的指尖划过鞭梢铁刺,忽地莞尔:“你方才跑得太急,发冠都歪了。“
“表哥还有心思说笑!“苏盛急得跺脚,“杨家现在肯定怀疑是你。“
“嘘——“太子将染血的帕子抛入溪流,看那抹猩红打着旋儿沉入水底,“传旨太监往这边来了,记得哭得伤心些。“
御帐内骤然爆出凄厉惨叫。四皇子被五六个侍卫压在榻上,老太医握着精钢小刀的手稳如磐石。刀刃剜进眼眶的瞬间,辛夷子固突然想起十二岁那年秋猎,他故意弄松太子的马鞍钉——若当时太子坠崖时,也能听见这般悦耳的骨肉分离声。老院使的声音在死寂的营帐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医者的沉重:“皇上,诸位大人容禀。太医院古籍卷宗有载,一目受此重创,若不及早处置,其毒气、腐坏之势恐会蔓延,殃及另一目,终致双目皆盲!”他重重叩首,额头触地,“老臣绝无谋害四皇子之心,剜除伤目,实为保住四皇子仅存的右眼啊!望皇上明鉴!”
他话音落下,帐内一片吸气声。几个须发斑白、身经百战的将军互相看了看,默默点头。一位满脸刀疤的老将踏前一步,声如洪钟:“启禀陛下,老院使所言不虚!末将麾下确有几个儿郎,当年在战场上也是一只眼中箭,结果……唉,两边都瞎了!”他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沙场归来的苍凉,“那毒火攻心,挡不住的。”
另一位将军也沉声附和:“末将也见过此类惨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