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颂宜耳尖微热。上月俞桓珅替她排队买话本，被御史撞见参了本“玩物丧志“。如今东宫随驾夏苗，倒是免了这番尴尬。
辰时钟响，车马粼粼启程。江卿墨追着马车跑了半条街，腕间银铃叮咚没入秋风。江颂宜掀帘回望，见许氏仍立在石阶上，鬓间金步摇在朝阳下晃成细碎的光点。
……
廊外竹影婆娑，白林夕托腮凝望着嬉闹的姐妹们，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青瓷茶盏。忽然有片银杏叶飘进轩窗，正落在她绣着金线雀鸟的袖口上。
“我要是有个姐姐...“她话音未落，江卿墨提着石榴裙蹦过来。圆润的脸颊因着跑动泛起红晕，发间银蝴蝶随着动作轻颤：“夕姐姐糊涂了？我们三个不就是你亲妹妹？“说着踮起脚尖，藕节似的胳膊堪堪够到白林夕发顶。
白林夕瞧着这小丫头脚跟都离了地，噗嗤笑出声。她轻轻按住江卿墨头顶，稍一用力便将人按回平地：“我们墨姐儿怕是连糖葫芦都够不着货郎担子。“
“夕姐姐坏！“江卿墨跺着锦缎绣鞋，腕间银铃铛叮当作响。忽然瞥见廊下经过的江锦昭，她眼珠一转：“二哥快来评评理！“
江锦昭握着青玉箫的手指蓦地收紧。透过雕花窗棂，他望见江颂宜正把玩着鎏金马鞭，发间红珊瑚步摇在日光下晃出细碎光斑——那本是他从西域寻来的生辰礼。
马厩里传来嘹亮嘶鸣。白林夕的爱驹照夜白正在槽前扬蹄，漆黑鬃毛在风中如墨云翻涌。江颂宜伸手抚过马颈，忽然听见身后草料簌簌作响。
“这匹温顺些。“江锦昭牵来的母马垂首啃食苜蓿，额前白斑像落雪。他指尖还沾着书院松墨，递缰绳时袖口掠过江颂宜腕间红绳——那是去年上元节他亲手系的平安结。
江颂宜后退半步，绣着金线忍冬的裙裾扫过干草堆：“二公子记性不好？这马鞍上可还刻着'窈'字。“她转身走向最里间的马厩，赤色披风惊起几只啄食的麻雀。
江锦昭望着空悬的掌心，忽然想起三年前那个雨夜。十岁的江颂宜抱着淋湿的兔毫笔来找他，说想要临摹他写的《洛神赋》。而今她选的乌骓马正昂首嘶鸣，铁蹄踏得地面尘烟四起。
“当心！“他下意识伸手要扶，却被江颂宜利落的翻身上马惊在原地。少女扬鞭时发梢掠过他鼻尖，带着淡淡的沉水香——那是他去年托人从岭南捎来的香料。
照夜白突然人立而起，白林夕笑着扯紧缰绳：“好姑娘，知道你急着去草场。“她转头看向江颂宜，日光在银质马具上折射出细碎金芒：“要不要比比看，是你的乌云踏雪快，还是我的照夜白更胜一筹？“
马厩外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江锦昭望着两骑绝尘而去的背影，耳边突然响起那日祖母的话：“你以为玉窈为何总穿着颂宜旧衣？那丫头早把新裁的蜀锦都剪了...“
草场上秋风猎猎，江颂宜俯身贴紧马背。乌骓马鬃毛拂过她手背时，她忽然想起及笄那日江锦昭送来的胭脂——盒底藏着张“窈窕淑女“的洒金笺。如今想来，那字迹与江玉窈房中挂着的《女诫》何其相似。
“当心树杈！“白林夕的惊呼惊醒她的思绪。江颂宜猛拉缰绳，乌骓马前蹄扬起时，她听见自己发间珊瑚珠串迸落的脆响。十七颗红珠滚落草丛，像极了那年被江玉窈摔碎的玛瑙禁步。
回府时暮色已沉。江锦昭捧着锦盒候在垂花门边，盒中崭新的东珠耳铛泛着柔光。江颂宜目不斜视地走过，发间仅剩的珊瑚步摇在灯笼下划出朱色弧线。
马厩深处传来母马的响鼻。江锦昭望着地上散落的苜蓿，忽然发现那匹温顺的小马眼角有泪痕——就像去年冬猎时，江颂宜发现他送江玉窈的狐裘时，转身前飞快拭去的晶莹。
校场边的马棚里飘来阵阵干草气息，江锦昭牵来的枣红马正低头啃食料槽。江鼎廉背着手站在阴凉处，瞧见大儿子吃瘪的模样，嘴角不自觉翘了翘。
“要我说，这马棚里随便挑一匹都比江大哥牵来的强。“白林夕甩着束腰的流苏穗子，手指划过木栅栏，“你看这匹乌云踏雪，四蹄生风；那匹青骢马也精神得很。“她忽然转头冲江颂宜挤眼睛：“不过最重要的还是合眼缘。“
江颂宜的视线掠过马群，忽然定在一处：“那匹纯白的。“
马奴解开缰绳时，江锦昭眉头拧成了疙瘩：“胭脂性子烈得很，除了父亲和三弟。“话音未落就卡在喉咙里——他眼睁睁看着妹妹利落地翻身上马，那匹向来暴躁的白马竟温顺地甩了甩鬃毛。
白林夕拽着缰绳回头：“江大哥方才说尝试驭马怎么了？“
江锦昭耳尖发烫。前些日子他被这畜生掀翻在地，胳膊肿了半月的事，此刻像块烙铁哽在喉头。父亲沙哑的笑声从身后传来：“他呀，上回差点摔断胳膊。“
【倒是可惜没摔断呢。】江颂宜的心声轻飘飘掠过，江锦昭只觉得胸口又挨了一记闷棍。
马蹄踏起细碎尘土，白林夕仰头望着马背上的少女：“颂宜这骑术，倒让我想起奕桓哥哥刚驯服胭脂那会儿。“
江鼎廉摩挲着腰间玉佩，忽然想起若是这女儿自幼养在侯府。文能压过锦昭，武能盖住奕桓，黑虎骑的少主之位怕是要换个姑娘来坐。
校场东头的老槐树簌簌抖落几片叶子，江颂宜策马掠过箭靶时，正巧撞见太子一行人转过回廊。苏盛瞪圆了眼睛，手里折扇“啪嗒“掉在地上：“那是。胭脂？“
辛夷道一驻足望着场中景象。七月的日头正毒，白马载着红衣少女掠过木栅，衣袂翻飞似流火。她忽然勒住缰绳，马蹄在青石板上擦出火星，堪堪停在他三步开外。
“殿下觉得我骑术如何？“江颂宜俯身时，鬓边金步摇垂落的珍珠扫过胭脂雪白的鬃毛。
太子抬眼望去，少女鼻尖沁着细密汗珠，眸子却亮得惊人。他忽然想起去年秋猎时见过的赤狐，也是这般狡黠又张扬。“甚好。“话出口才觉太过简略，又补了句：“比苏盛强些。“
“表哥！“苏盛涨红了脸。去年他逞强驯马，被胭脂驮着撞断三棵碗口粗的树，这事儿在京中子弟间传了半月有余。
江颂宜轻笑一声，胭脂似是感应到主人心思，突然扬蹄转向西侧跑马道。江锦昭盯着那道远去的白影，忽然瞥见父亲若有所思的神情。
“当年奕桓驯服胭脂用了三日。“江鼎廉忽然开口，“颂宜用了多久？“
“约莫。“江锦昭喉结滚动，“半盏茶？“
马场边的兵器架被日头晒得发烫，白林夕解下腰间水囊抛给江颂宜：“你这手驯马的本事哪儿学的？“
清水顺着下巴滑进衣领，江颂宜望着远处起伏的屋脊。前世师父握着她手腕教引弓的画面突然闪现，那人说“驯马如驯心“，可她到死都没能驯服父亲多疑的心。
“许是胭脂与我投缘。“她将水囊扔回去，缰绳一抖又冲进场中。这次特意绕到江锦昭跟前，胭脂喷着响鼻掠过他衣摆，惊得他踉跄后退。
白林夕笑得前仰后合，江鼎廉却盯着女儿策马的背影出神。那日在祠堂，她跪在祖宗牌位前说“女儿愿为江家鞍前马后“，眼神与此刻策马时一般灼人。
日头西斜时，校场地面蒸腾的热气渐渐散了。江颂宜翻身下马，胭脂亲昵地蹭她掌心。苏盛凑过来想摸马鬃，却被喷了满脸唾沫星子。
“这畜生还认主不成？“他悻悻退开，正撞见太子眼底未及收敛的笑意。辛夷道一轻咳一声：“江姑娘可否借马一观？“
江颂宜挑眉递过缰绳，太子指尖刚触到皮革，胭脂突然昂首嘶鸣。众人惊呼声中，却见辛夷道一单手扣住马辔，另一手抚上马颈，暴烈的白马竟渐渐平息。
“殿下好手段。“江颂宜话音未落，胭脂突然扭头咬向太子衣袖。辛夷道一错步闪开，袖口还是被扯出道裂口。
白林夕“噗嗤“笑出声，江锦昭慌忙告罪。太子摆摆手，望着袖口破损处若有所思：“看来胭脂只认你一个主子。“
暮色爬上檐角时，马奴来牵胭脂回棚。白马却刨着蹄子不肯挪步，最后是江颂宜亲自送回才罢休。经过兵器架时，她顺手抽了把未开刃的剑。
“明日来比剑术？“剑尖轻点苏盛衣襟。
“比就比！“苏盛梗着脖子应战，完全没注意太子瞬间沉下的脸色。
江鼎廉望着女儿远去的背影，忽然对长子说：“明日让奕桓回府。“
“三弟还在营中。“
“让他回。“侯爷转身走向书房，“该有人教教颂宜用枪了。“
晚风卷起校场沙尘，掩去了江锦昭眼底的复杂神色。
江锦昭站在一旁，看着自家妹妹满心满眼都是太子辛夷道一，全然把自己这个亲哥哥晾在一边，心里像塞了团棉花似的堵得慌。他瞥了眼面色苍白的太子和咋咋呼呼的苏盛，越发觉得这两个人碍眼得很。
“此次骊山夏苗之行已准备妥当，不知太子殿下与苏公子突然登门所为何事？“江锦昭脸上端着世家公子的温润笑意，话语间的疏离却像秋日晨霜般明显。
苏盛挠了挠后脑勺：“我和太子表哥也要去骊山围猎，偏巧他缺匹合心意的马。想着你们侯府最会养马，特来讨一匹。“他说着偷瞄了眼辛夷道一单薄的身形，其实他压根不想带这个病秧子出门，奈何皇命难违。
江锦昭闻言眉头微跳。太子这风吹就倒的身子骨也敢去围猎？怕不是嫌命长。
“侯府多是性子烈的战马，若惊了太子千金之躯，我们可担待不起。“他转向苏盛建议：“城东马市新进了一批温顺的滇马，苏公子不妨去那里挑挑？“
“太子表哥你看...“苏盛转头就要劝退，话却被江颂宜突然打断。
少女翻身跃下白马，利落地从马厩牵出匹枣红色小矮马。这马儿通体油亮，四蹄雪白，正是江锦昭特意为她选的坐骑。
“试试这个？“江颂宜把缰绳塞进辛夷道一手中，完全没注意到兄长瞬间黑沉的脸色。
辛夷道一接过缰绳时，指节不经意擦过少女温热的掌心。他垂眸看着还没他肩膀高的小马驹，清冷的眉眼染上几分无奈，却还是踩着银镫利落上马。宽大的月白锦袍垂落在马背上，倒显出几分不合时宜的可爱。
“江颂宜！“江锦昭一把扯过妹妹手腕，压低声音：“若太子骑着侯府的马出岔子，皇上怪罪下来...“
“那又如何？“江颂宜甩开兄长的手，目光灼灼望着马上人，“有我在，定不会让师父出事。“
少女笃定的心声像小锤子敲在江锦昭心口。他望着妹妹奔向太子的背影，忽然想起十岁那年教她骑马，小丫头摔得鼻青脸肿还梗着脖子说“我自己能行“。如今她眼里，却只有这个半路冒出来的师父。
苏盛突然伸长脖子张望：“对了，江奕桓不是回京了吗？怎的不见他？“
“要找江三公子，该去四皇子府。“江颂宜声音骤冷，“如今他可是郝玉窈的哥哥，与我镇北侯府何干？“
马场忽起一阵穿堂风，卷着沙粒掠过众人衣角。辛夷道一轻轻抚着小马鬃毛，目光却落在江颂宜那匹神骏的白马身上。他堂堂七尺男儿骑着小矮马，倒像是偷穿大人衣服的孩童。
江锦昭将一切看在眼里，忽然觉得喉头发苦。他精心养大的姑娘，如今连个眼神都吝于给他，倒把旁人护得周全。秋风裹着马场特有的草料气息扑面而来，混着远处飘来的桂花香，却怎么也化不开他胸中郁结。
江颂宜抚着白马颈侧笑道：“这胭脂可是我千挑万选的，殿下瞧着可还温顺？“
辛夷道一望着少女被日头晒得泛红的脸颊，袖中手指微微蜷起：“尚可。“
“江颂宜！“苏盛甩着马鞭凑过来，“来者是客，你怎的不给我也挑匹好马？我可比我表哥皮实，什么烈马都降得住！“
“苏小侯爷不是急着寻我三哥么？“江颂宜诧异挑眉，“四皇子府在东街第三个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