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夷道一若无其事地往后靠了靠，云锦靴面精准踩上暗卫脚背。江颂宜只见那侍卫突然绷直脊背，活像被雷劈了的门神。
“殿下若怕破费。“她瞄着辛夷道一素净的月白常服，想起坊间传闻太子汤药费都靠变卖字画，“其实我月例银子够用。“说着又往他跟前推了推匣子，生怕伤了他男子颜面。
辛夷道一瞥见书脊上“紫竹“二字烫金印，喉间发涩。这册子成本不过三钱银子，被书斋炒到一两还遭疯抢。他忽然伸手探向腰间，龙纹玉佩穗子扫过案几：“这个抵书钱。“
江卿禾正咬着的桂花酥“啪嗒“掉在碟中。那羊脂玉上盘着五爪金龙，正中刻着篆体“道“字——分明是天子亲赐的东宫信物。
“使不得！“江卿芝急得扯妹妹衣袖，“此物太过贵重。“
“无妨。“辛夷道一指尖还残留玉佩的余温，“权当合伙做生意的定金。“他目光扫过江颂宜发间木簪，那是他前世亲手雕的拜师礼。今生既不能相认，总要找个由头护着她。
江颂宜攥着玉佩的手微微发抖。前世师父总爱把重要物件塞给她保管，说“放在宜儿这儿最安心“。她故意扬起下巴：“那铺子赚了钱，殿下可要请吃八宝鸭。“
“还有我！“江卿墨从蜜饯罐子里抬头，腮帮子鼓得像松鼠，“颂宜上次做的玫瑰酥。“
“忘不了小馋猫。“江颂宜伸手捏她圆脸，腕间翡翠镯子叮咚作响。余光却瞥见辛夷道一在揉眉心，苍白肤色下隐隐透出青紫脉络——这是心疾发作的前兆。
暗卫此刻正盯着案几下的手势发愁。太子方才比划的“借银子“他看得真切，可怀里揣着今早刚从书斋收的五百两分红，实在不敢往外掏。
辛夷道一忽然轻咳两声：“其实孤。“
话未说完，江颂宜已把玉佩塞进荷包：“殿下放心，这话本定给您留最烫金边的。“她起身时石榴裙扫过青砖，带起一阵香风，“等铺子开张，头炉点心都送去东宫。“
窗外忽起一阵穿堂风，将书页哗啦啦吹开。辛夷道一望着夹在其中的玉兰干花怔住——前世他总在授课时用此物作书签，小徒弟还笑他“风雅得迂腐“。
江卿禾突然“咦“了一声：“这话本里的将军，怎么瞧着像三哥？“她指着某页插画，画中人身着玄甲，眉间一道疤与江奕桓分毫不差。
“巧合罢了。“辛夷道一淡定地合上书册。暗卫在后头翻了个白眼，靴筒里还塞着今早刚收的润笔费银票。
江颂宜憋笑憋得指尖发麻。她自然知道紫竹先生最爱拿京城贵胄当原型，上月那本《冷面王爷俏仵作》，分明就是照搬六皇子查案的糗事。
茶香渐淡时，辛夷道一起身告辞。经过江卿墨身侧时，袖中突然掉出个油纸包，浓郁奶香瞬间弥漫开来。
“殿下也爱吃牛乳糖？“江卿墨眼睛唰地亮了。
“路上随手买的。“辛夷道一快步往外走，耳尖却泛起薄红。暗卫望着主子背影叹气——哪家随手买的糖要跑三十里地去西郊庄子现熬？
江颂宜摩挲着荷包里的玉佩，忽然想起前世师父总说“物件哪有活人重要“。窗外飘进一片玉兰花瓣，正落在太子未饮尽的茶盏中，荡起一圈涟漪。
……
竹帘外掠过几声鸦啼，御书房龙涎香混着朱砂墨的气味刺得人鼻腔发痒。成堆奏折在紫檀案几上垒成小山，最上头那本折子还沾着二皇子党羽惯用的沉水香。
“查！都给朕查！“明黄袍袖扫落青玉笔架，皇上盯着锦衣卫呈上的密报，指节叩在“东陵质子暴毙“六个朱砂字上砰砰作响。多宝阁里未完工的鲁班锁被震得晃了晃，榫卯接口处还卡着半片刨花。
诏狱石墙上新添的血痕尚未干透，姬宬跪在刑房受杖时，腰间绣春刀映出墙角蛛网簌簌颤动。四十廷杖打完，他抹了把额角冷汗，瞥见东厂番子靴尖绣的金蟒纹——正是顾哲渊心腹独有的标记。
暮色漫进永定侯府花厅时，缠枝莲纹瓷碟里的胭脂鹅脯还冒着热气。江鼎廉咬着羊腿骨，油星溅到许氏新绣的百子千孙桌布上：“溪竹院那处漏雨的厢房，暂不必修缮了。“
“可是东陵质子要迁居？“许氏搁下蟹黄汤包，鎏金护甲碰在甜白釉碗沿叮当轻响。她记得那院落墙头总爬着忍冬藤，去岁岳清扬还被藤蔓划破过衣袖。
江颂宜竹筷尖的翡翠虾仁突然坠进汤碗，溅起几点清汤落在月华裙上。她垂眸盯着汤面浮油，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死了。“江鼎廉撕扯羊肉的力道蓦地加重，羊骨“咔嚓“裂成两截，“诏狱的耗子药倒是比边关的箭簇利索。“
【我杀的。】
【顾哲渊倒是守信。】
【十万两买他项上人头，划算。】
“哐当——“许氏手边的霁蓝釉茶盏翻倒，君山银针在织金桌布上洇出枯枝似的痕迹。江老夫人手中佛珠突然绷断，檀木珠子滚过江奕桓脚边，被他靴底碾成碎末。
“你...“江奕桓攥紧象牙箸，筷尖在瓷碟上划出刺耳锐响。他想起去岁校场比箭，江颂宜连发三箭皆中红心时，岳清扬鼓掌赞的那句“巾帼不让须眉“。原来那时杀机已现。
江鼎廉啃着羊腿骨的獠牙突然发痒，仿佛嚼的是顾哲渊的脖颈。十万两雪花银啊！够给北疆将士添三百副锁子甲，这败家丫头竟拿去喂了阉党！
“说是饭菜里下的鸩羽霜。“他故意咂摸骨头发出声响，“发现时尸首都招蛆了，烂得能看见...“
“父亲！“江卿禾突然起身，缠枝莲香炉被她广袖带翻，香灰扑灭了最后一点火星，“女儿想起今日要抄十卷《地藏经》，先行告退。“
江老夫人颤巍巍扶着玛瑙拐杖，翡翠抹额下的皱纹更深了几分：“老身近日茹素，先去佛堂...“
转眼间花厅只剩江鼎廉大快朵颐。他瞥向面不改色的江颂宜，她正用银匙搅着早已凉透的燕窝羹，匙柄缠着的红绳还是岳清扬去年中秋编的平安结。
“明日为父要巡视京郊大营。“江鼎廉突然将羊腿骨掷进金漆唾壶，“你既闲着，去库房挑匹云锦裁新衣。“顿了顿又补了句：“记我账上。“
江颂宜指尖一颤，燕窝羹泛起涟漪。这是父亲头回提及她的婚事——上辈子她至死都穿着那件染血的嫁衣。
烛火在青铜雁鱼灯里爆了个灯花，许氏将银箸重重拍在玛瑙镶银碗沿上：“食不言寝不语，你们爷几个倒好，饭桌上净说些打打杀杀。“她夹起片糟鹅掌扔进江鼎廉碗里，“那质子死便死了，倒省得咱们府里白养个闲人。“
江颂宜垂首扒拉着胭脂米饭，耳畔金镶玉坠子晃得人心烦。她瞧着碗底映出的那张稚嫩脸庞，分明才及笄的年纪，前世却在城楼旗杆上挂了整整三九日，腊肉似的被北风抽干了血肉。
“东陵此番索赔百万白银，摆明要撕破脸。“江鼎廉嚼着鹅掌含混不清道。这位镇远侯战袍未除，玄铁护腕在烛光下泛着冷芒，“二十年前老子能打退他们，如今照样——“
“父亲慎言！“江奕桓突然出声。他腰间佩剑随着起身动作撞到楠木椅背，惊得伺候布菜的丫鬟打翻汤勺。这位少将军目光如刃，直刺向角落里的庶妹：“倒是谋杀质子之人，怕是别有居心。“
江颂宜舀汤的银匙微微一顿。
【蠢材！你当岳清扬还是那个任人欺辱的质子？前世他扮猪吃老虎，灭西晋时用你的头颅祭旗，黑虎骑三千将士的肠子被他挂在玉龙关整整十日！】
“哐当“一声，江奕桓佩剑脱手砸在地上。他望着眼前这个纤细如柳的妹妹，怎么也难将城楼腊尸与她对上号。更骇人的是心声里那些细节——黑虎骑的军旗纹样，玉龙关的烽火台位置，绝无可能被深闺女子知晓。
许氏蹙眉：“桓儿今日怎的毛手毛脚？“
“无妨。“江鼎廉突然开口，虎目扫过女儿单薄的肩背。他记得前世最后一次见颂宜，那具干尸腕间还戴着及笄时他送的金镶玉镯。老将喉结滚动，突然将酒盏重重一放：“要打便打！老子这就去兵部要军饷！“
江颂宜盯着汤面漂浮的油花。前世就是这句话，让江鼎廉在兵部门前被主和派嘲讽“莽夫误国“。她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腕间玉镯，忽听得父亲心声如闷雷滚过：【这次爹护得住你】
晚膳后书房烛火通明。江鼎廉大马金刀坐在紫檀木太师椅上，案头《孙子兵法》边摞着几本簇新话本。他粗粝的指头小心捏着书页，忽然嗤笑出声：“这紫竹先生倒有几分意思。“
“父亲何时爱看这些杂书？“江奕桓皱眉望着兵器架上寒光凛凛的陌刀。那刀刃还沾着漠北黄沙，与案头脂粉气的书册格格不入。
“你妹妹买的。“江鼎廉翻到某页突然愣住。话本里将军被至亲背叛的情节，竟与方才听到的心声有七分相似。他粗声岔开话头：“东陵使团后日抵京，你带人盯着点。“
江奕桓正要应声，忽见话本扉页盖着悦文书斋的朱印——这分明是初版精装本。想起江颂宜晚膳时心声提及“紫竹先生就是太子“，他瞳孔骤缩：“父亲可知这紫竹先生。“
窗外突然传来细微响动。父子俩对视一眼，江鼎廉瞬间恢复浑不在意的模样：“管他是谁，能逗你妹妹开怀便是好书。“说着故意将书页抖得哗啦响，“瞧瞧这段，小娘子智取虎符，可比兵书有趣多了。“
此刻书房顶上，暗卫贴着琉璃瓦屏息凝神。他怀里揣着太子刚写好的新章回，墨迹还未干透。听着屋内对话，突然庆幸今夜没戴东宫令牌。
江颂宜此刻正站在廊下。她望着书房窗纸上两道剪影，前世父亲就是在此处将虎符交给她：“宜儿替爹守好家“。那夜雪很大，父亲的铠甲结满冰碴，再也没能回来。
“姑娘仔细着凉。“丫鬟捧着狐裘过来，却被她摆手屏退。岳清扬前世最擅伪装，即便如今只是个落魄质子，也在侯府埋了三处暗桩。其中那个厨娘，此刻怕是正在东跨院熬制掺了毒的杏仁酪。
她转身走向小厨房，石榴裙摆扫过阶前残雪。檐角铜铃忽被夜风吹响，叮咚声里混着句几不可闻的叹息：【这次，轮到我来守侯府了】
……
烛台在书房投下摇曳的光影，江奕桓攥着青瓷茶盏的手指节发白。多宝阁上摆着的青铜饕餮尊映出他僵硬的侧脸，尊身云雷纹恰似他此刻纷乱的心绪。
“父亲...“他喉结滚动，茶汤在盏中泛起涟漪，“儿子这些日子总能听见些古怪声响...“
江鼎廉正在擦拭玄铁剑的手蓦地顿住，剑锋寒光掠过儿子紧抿的唇角：“比如'渣爹''败家'之类的？“
“哐当——“茶盏翻倒在缠枝莲桌布上，碧色茶汤漫过《武经总要》的书页。江奕桓盯着父亲腰间那枚螭纹玉佩——去岁江颂宜及笄时献的寿礼，此刻正随主人动作轻轻晃动。
“您...您也...“他嗓音干涩得像吞了砂砾，“那母亲她们...“
“上月你祖母佛珠崩断七次。“江鼎廉归剑入鞘，鞘口金线绣着的龟背纹已被磨得发亮，“你姑姑现在听见'星星'二字就头疼。“
窗外忽传来夜枭啼叫，惊得廊下铁马叮咚乱响。江奕桓望着博古架上那尊残缺的陶俑——去年江颂宜生辰他失手打碎的，如今用金漆补着裂痕，在烛火下竟比完整时更显华贵。
“所以县主她...“他指尖无意识摩挲剑穗上褪色的平安结，那是江颂宜十四岁编的，“当真雇凶杀了岳清扬？“
江鼎廉突然将玄铁剑拍在案几上，剑鞘震得砚台朱砂四溅：“诏狱的耗子药是东陵细作下的，与你妹妹何干？“溅落的朱砂恰似诏狱墙上的血点子。
更漏声穿过雨打芭蕉传来，江奕桓想起江玉窈腕间新添的翡翠镯。那水头极足的翡翠，不该是侧妃份例该有的物件。
“奕桓。“江鼎廉忽然抽出剑刃，寒光映出儿子眼底暗潮，“为将者，最忌灯下黑。“
雨夜惊雷炸响时，江颂宜正对镜描眉。螺子黛在烛火下泛着孔雀尾羽的光泽，她将青丝束成男子发髻，发带末端缀着的东珠，却是去年太子所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