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刚散,李仲正蹲在橡胶林里看林薇给树皮涂药膏。松脂混着蜂蜡的黏稠液体在树干上凝成琥珀色的膜,林薇指尖沾着蜡油,往他手背上点了点:“孩子们说这玩意儿能防蚊虫,你昨夜在矿洞外守了半宿,胳膊上准叮了不少包。”
他果然撸起袖子,小臂上布满红肿的疙瘩。阿武拎着竹篮跑过来,篮里装着野薄荷捣的绿泥:“队长快敷上!这是‘清凉膏’,孩子们采了晨露拌的,比药膏管用。”说话间被树根绊了个趔趄,篮里的泥块撒出来,正好溅在路过的俘虏靴上。
那俘虏猛地缩脚,引得周围战士警惕地按住枪托。李仲却摆摆手,弯腰捡起块泥疙瘩:“这位先生要是不介意,也能试试。我们的孩子说,自然的东西比火药仁慈。”俘虏愣住时,他已经把泥块塞进对方手里,转头对阿武笑道,“去把俘虏分去修桥,让他们尝尝竹篾比枪杆沉多少。”
修桥的工地在山涧下游,被炸毁的木桥残骸还漂在水里。李仲踩着石墩过河时,看见几个村民正教英军俘虏编竹排。一个戴眼镜的英军军官笨手笨脚地攥着篾条,被竹刺扎得龇牙咧嘴,旁边的黎族阿婆用柴刀给他削了根竹片:“学着点,这叫‘软筋篾’,浸过桐油三天就硬如铁,比你们的帆布桥结实。”
“李队长!”负责监工的连长跑来,递上张炭笔写的清单,“清点俘虏时发现三个懂医术的,还有两个会修钟表,孩子们说让他们去医疗队和修械所帮忙。”李仲在清单上划了个圈,忽然听见河对岸吵嚷起来——个俘虏把修好的竹篮摔在地上,指着篮底的破洞嚷嚷。
“他说这活儿是羞辱。”翻译还没开口,阿武已经叉着腰喊,“我们织的篮底是‘米字纹’,特意留着透气!你当是你们的军靴啊,捂得脚底板发臭?”那俘虏涨红了脸,却被身旁的同伴拽了拽——那同伴正举着个竹编水壶喝水,壶身上用藤条编着“和为贵”三个字,是昨夜孩子们连夜编的。
李仲忽然拍了拍手,让所有人围过来。晨光透过椰树叶在他脸上晃出光斑:“修桥不是惩罚,是让你们看看。”他指向山涧上游,那里有群孩子正用藤索吊着石块垒桥墩,“你们炸断的不只是木头,是运粮的路、求医的路。现在搭起来,才算真的赎点罪过。”
正说着,林薇带着几个妇女扛着木棉过来。她们把纤维摊在石板上晒,白花花的棉絮被风卷得飘向俘虏群。“孩子们说要织‘同心布’,”林薇捡起朵吹到脚边的棉絮,“用你们缴的羊毛混着木棉,织成的布做营帐,冬暖夏凉。”有个会纺织的英军女护士眼睛亮了亮,伸手接住片棉絮,指尖轻轻捻了捻。
中午在临时营地分饭时,李仲特意让伙夫把英军罐头里的牛肉和本地香茅同煮。陶罐里咕嘟冒泡的肉汤飘出辛辣香气,阿武端着木碗蹲在那女护士面前:“尝尝?这是‘和解汤’,孩子们说香料能化戾气。”女护士犹豫着接过去,刚喝一口就被呛得咳嗽,阿武慌忙递上野酸橙:“酸吧?就像你们来时的路,现在得慢慢变甜。”
饭后去查看新搭的了望塔,李仲踩着竹梯往上爬。塔顶上,几个少年正用改装过的望远镜观察——镜筒裹着缴获的英军皮带,镜片是从损坏的步枪瞄准镜上拆的。“队长你看!”个少年指着西北方,“那片槟榔林里有炊烟,是昨天逃散的村民回来了!”
果然见十几个衣衫褴褛的人影正往这边挪动,为首的老汉背着个竹筐,筐里躺着个病恹恹的孩子。李仲立刻让林薇带着医疗队过去,自己顺着竹梯滑下来时,裤脚被钉子勾住撕了道口子。阿武掏出骨针给他缝补,用的线是拆了英军帐篷的棉线:“孩子们说这叫‘连针线’,把破的补好,就像把人心连起来。”
暮色降临时,临时政权的牌子在橡胶林里竖了起来。是块被炮火熏黑的木板,孩子们用白石灰在上面画了稻穗和橡胶树。李仲刚在牌子下站定,就见那戴眼镜的英军军官捧着本日记过来,扉页上用歪歪扭扭的汉字写着“备忘录”。
“他说想记录这里的事。”翻译解释道。军官突然指着日记里的插画——画的是今早阿婆教他编竹篾的场景,旁边还画了个歪脑袋的太阳。李仲笑了,从口袋里摸出半块野芒果干递给他:“让孩子们教你写‘和平’两个字,比画太阳实在。”
入夜后,巡逻队带回个好消息:下游的浅滩架起了竹桥,是俘虏和村民一起搭的。李仲提着马灯去查看,桥面上的竹板还带着新鲜的竹青,栏杆上缠着孩子们编的彩藤。他刚踏上桥,就听见对岸传来吉他声——是那个会修钟表的英军士兵,正用缴获的吉他弹着本地民谣,几个孩子围着他拍手唱和。
林薇从身后走来,把件缝好的蓑衣披在他肩上。蓑衣的里子衬着英军的羊毛毯,针脚歪歪扭扭,是白天那女护士缝的。“孩子们说这叫‘双层暖’,”她仰头看桥上的月光,“羊毛挡寒,棕榈叶防雨,就像咱们和他们,本可以互不侵扰。”
马灯的光晕里,李仲看见桥桩上刻着歪歪扭扭的字,是孩子们用石块凿的:“此处曾有战争,此后常有歌声。”他忽然想起今早那俘虏接过泥疙瘩时的眼神,像蒙尘的镜子被擦亮了一角。远处传来修械所的叮当声,是那三个英军医官在帮着打造农具,铁锤敲在铁砧上的节奏,竟和村民舂米的声音渐渐合上了拍。
阿武抱着捆火把跑过来,火苗在他手里跳着舞:“队长,孩子们说要去给山涧对岸的了望塔送火油,顺便教俘虏认星星——他们说北斗星在这里也能指方向。”李仲接过他手里的火把,火光映在河面上,把桥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条正在愈合的伤口。
他知道巩固这片土地,靠的不只是工事和政权。就像孩子们说的,松脂能补树皮,棉线能连破布,人心的裂缝,或许就藏在竹桥的吱呀声里,在吉他和民谣的混响中,在那些被野芒果酸得眯起的眼睛里,正一点点长出新的皮肉。夜风掠过橡胶林,树叶沙沙响,像是无数双眼睛在看——看这片土地如何把伤痛酿成蜜,把硝烟织成布,把异乡人的脚印,慢慢磨成和他们一样的,踏实的纹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