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点零三分,暴动趋于结束,地上横七竖八的躺着上百人。
还能站着的警务人员只剩下11个,正相互搀扶着靠拢。
老徐脸朝下趴在地上,想翻过身腰却疼得没办法,旁边的联防队员半跪下来,小心地扶着他的胳膊,一点一点帮他坐起身,另一只手轻轻拍着他满是尘土的后背。
“他娘的……差一点老命就交代在这儿了。”老徐声音发哑,抬手摸了摸额角的肿包,还心有余悸道,“我这年纪,这个子,人家打我跟打地鼠似的。防爆盾顶在前面有啥用?人家仗着个子高,一棍子就往我脑袋上敲,再重点,我这脑袋都得嵌进肚子里!”
“至少咱俩还喘着气,还能动弹!”
扶着他的联防队员左右扫了眼,语气里满是庆幸,却没敢提。
整个联防队,除了张涵之外,如今能确定活着的,就只剩他们俩了。
剩下的人,早混在满地的人影里,分不清谁是谁
左侧五米处,一个四十出头的男人半坐半躺,大腿被子弹撕开,血顺着裤缝灌进鞋帮。
他咬牙撕下一条衬衣,死死勒住伤口,抬头冲警员嘶吼:
“你们就是这么当人民公仆的?今天开的枪,把账算在谁头上?算我,算他们,还是算你们帽子上的国徽?”
“算老子。”张涵横眉冷对道,双手颤抖着垂下还在冒着青烟的手枪。
“为何平民会不惧生死化为暴民?”
“为何点火的是他们,灭火的却是我们,最后责任还得刻在我们身上?”
脑海里不断闪过这两句话,身上已经不知道挨了多少棍,落在肩背、胳膊、腰窝。
隔着保安服和防刺服,钝痛一层层叠上来,他没倒,不是他硬,是衣服硬。
要是没这套皮,他早躺地上蜷成一只虾米,嚎得比谁都惨。
他就开了两枪,两发9x19 mm铅芯弹几乎同时钉在一个一米七三的胖子身上。
第一枪钻进左腹,胖子只觉被人猛推一把,血还没涌上来,肾上腺素先把他整个人裹住,像泡在热水里,疼意被远远隔在后头。
第二枪紧跟而至,砸在胸口,羽绒服“砰”地炸开,白绒混着血沫喷出一尺远,像劣质枕头被撕开。
弹头没穿背,卡在第五根肋骨后面,铅体变形,把肺叶撕出一道豁口,血立刻灌进胸腔,每吸一口气,碎绒和气泡就顺着喉头翻上来。
这是盲管枪伤,没有出口,创道里夹着羽绒、铅屑和骨渣;积血在胸腔越聚越厚,肺被慢慢淹住,呼吸一次,胸口紧一分。
不剖胸清创、不取出弹头,血凝块会机化成纤维壳,把肺缘牢牢锁死。
随后革兰阴性菌定植,六小时内就能化脓,先高热,再喘不上气,最后连健侧肺也被拖垮。
相比贯穿伤那条透气通道,这种闷在体内的子弹更阴毒。
它会把胸腔变成只进不出的死腔,活路只剩手术刀一条。
开枪不是哪一个人决定的,是整条线绷断了。
最开始还只是零星几声,像是试探,像是犹豫,枪口抬得高,只敢打冲在最前头的、最疯的那些人。
后来就不挑了,枪口压下来,子弹扫进人群里,像犁地一样,犁出一道道血沟。
惊叫、惨嚎、哭喊,一层层叠上来,把别的声音全盖了。
“兔死狐悲,惺惺作态!”
张涵蹲在地上,拿着05式转轮手枪,用拇指压下退弹杆,再往前一推,弹巢“咔嗒”松开,两枚空壳“叮叮”落地,斜眼瞄向菜市场门口。
那扇铁皮卷门半拉着,缝里黑影晃动,像鱼槽里的鲶鱼挤成一团。
难民里绝对有人摸到了枪,只是没朝外搂火而已。
但也很正常,要么想留着换两袋大米,要么塞在裤腰里给自己守夜。
枪在任何时代都是硬通货,尤其这会儿,子弹比面包更能让人闭嘴。
眼角余光扫过刘权,他靠墙坐着,目光散了焦,像电池耗尽的无人机,只剩壳子。
不管当时处置得多冷静、多“合理”,上头总得有人背锅。
这是公共场所大规模伤亡,死亡数字一旦超过三人,就属于“重大刑事案件”,按规定必须上报省厅,成立专班,限时给结论。
现在尸体数量直奔五十,舆情炸锅,上面要的是“交代”。
流程大家都熟,先停职、再调查、最后挑一两个现场指挥的基层干部。
罪名“处置不当”,撤职或刑拘,对外通报“已依法追责”,民愤才算有出口。
所长被撤、坐牢、发配前线,剧本写好了,只是没人会说破。
张涵不怨,他太懂了。
他读过书,也看过史,知道“暴民”两个字怎么写。
不是他们天生疯,不是他们骨头贱,是路断了。
所有的活路,温和的、合法的、讲理的,全被堵死了。
连“好好活着”这四个字,都得拿命去换。
那他们还能怎么办?
只能化身潮水,撞向那道写着“秩序”的墙。
墙不倒,他们就得死。
墙倒了,他们也得死。
但他们还是得撞。
不是不怕死,是怕活着比死还难受。
“张队!”
与张涵并肩作战的那个辅警赵长峰一瘸一拐的靠了过来,脸上新添了一道由木杆捅出来的划痕,却丝毫不影响他语气里的快意:“难民退回去了,全缩在菜市场里!但也有不少趁乱钻小巷跑了,等我们大部队一到,这些人就两条路可以走!”
“哪两条路?”
张涵不明所以,随口道:“除非他们钻下水道,不然其余的主干道全堵死了,怎么走?”
赵长峰笑着摇了摇头,目光扫过路边倒地哀嚎的难民,加重语气:“张队,您这是想岔了!我说的是他们之后的人生道路。”
“人生道路?”
张涵提了点精神,指尖捏着子弹,缓缓装进手枪弹槽里。
赵长峰意味深长道:“第一条,坐牢。”
“现在没纯蹲号子了,徒刑改‘应急劳务’。”
“说白了就是把号子搬到工地上。早上六点出仓,晚上八点回监,中间没有午休。塌方要修、排水沟要掏、高速积雪得铲,全是户外苦活。”
“夜里突发险情,铃一响就得列队,迟两分钟扣一顿口粮。”
赵长峰咽了口唾沫,语气里带着点唏嘘。
“一天就两顿,稀饭、馒头、咸菜,周末给指甲大的一块肥肉,算奖励。撑满三百六十五天还能活下来的,算他命硬。”
“那第二条呢?”张涵合上转轮,“咔”一声脆响,顺手把枪插进腿套,掏出黄山楼,抽出一支递过去。
赵长峰把烟夹耳后,手指往南一晃。
“充军!现在上面新搞了个编制,叫‘囚兵’,专门从监狱里招人。”
“这不挺好吗?”张涵理所应当道,相比较窝在监狱里干苦力,干到死,那还不如为了自由搏一搏。
以命换前程的法子,从来不是什么新鲜事。
回溯过往。
从国内到国外,每逢缺兵少将、处境艰难时,监狱里的囚徒总会成为被想起的一群人。
秦朝的“刑徒军”就是头一个例子,清末招犯人打太平军也干过。
二战时苏联的“惩戒营”、法国外籍军团早期,都收过刑徒。
毕竟囚徒里,除了经济犯和强奸犯等,不少暴力犯罪的,本就好勇斗狠,派去打仗,倒省了不少驯化的功夫。
“听着挺诱人吧?”赵长峰停顿下来,掰着手指头数:
“据说只要服役满两年,以前的刑期全免,还发个‘荣誉市民’证书,犯罪档案直接销干净,以后找工作、落户都不受影响。可您想想,这活是好干的?”
“不好干也比累死强!”张涵点了烟,吸了一口,目光掠过居民楼。
三楼、五楼的窗口都有人举着手机拍照,镜头对着街头的狼藉,几个幸存的警员靠在墙边喘气,没人有精力去管这些“旁观者”。
“可囚兵的物资是最差的,别人部队吃压缩饼干配罐头,他们就只能啃硬面饼子;装备更别提了,就给些老掉牙的56半自动,连个连发的都没有,重武器想都别想,单兵装备也就只有一顶钢盔、一件旧防弹衣,还是别人换下来的。”
赵长峰越说越带劲,“而且上了战场,哪打得最凶就往哪派,前线阵地快守不住了?行,囚兵上!感染者反扑最猛的地方?还是囚兵上!”
接着,他忽然意味深长的看了刘权一眼,补充道:“前几天跟所长吃饭,所长说这叫‘物尽其用’。”
“说他们犯了错,那是个人的错;可要是能为国捐躯,那就是英雄,你说,这话多会绕?那些犯人一听‘销档案’‘当英雄’,眼睛都红了,后方的监狱大半都空了,全去当囚兵了。”
“又不是啥稀奇事!”张涵弹了弹烟灰,跟着一同看向刘权。
“那你猜省下来的狱警去哪了?”赵长峰自己先笑了,“全调去城市治安队了!现在街头乱成这样,刚好添人手,说白了,就是拿囚兵的命,换咱们这边的安稳。”
“不怕,总有人要往前线赶,你我不必多想。”张涵收回目光,把烟头踩灭。
他做过英雄了,现在正好,轮到刘所长去“英雄”一回。
还他妈不准开枪?真以为把枪揣在腰里,摆摆样子就能平了事?
但好在刘所长可不是普通人,那可是响当当的正科级,就算犯了错,那也得有特殊待遇。
去了囚兵营,凭他以前那身份,总不能跟底下人一样扛着枪当炮灰吧?
怎么着也得给个班长当当,再不济,下士副班的位置总跑不了。
手底下管着三五个兵,不用天天冲在最前面挨枪子,听着就体面。
到时候穿着熨得笔挺的军装往前线“冲”,要是真能蹭着大伙的功劳打退了感染者,站在领奖台上拿荣誉证书,胸前再别上枚勋章,那多威风啊!
只是不知道,刘所长有没有那个命。
连面对一群难民都不敢下令开枪,真到了感染者扑脸、子弹乱飞的前线,能不能从尸堆里爬出来,享这份“光荣”,可就难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