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阡绝望着眼前跪伏的身影,一声悠长的叹息从他唇边溢出,带着几分疲惫,几分无奈。
魂灵扇在他指间缓缓转动,扇面上流转的幽光,映着他晦暗不明的神色。
“我知你本心不恶,甚至……心存善念。”
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缓慢,像是在对貐无烬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可这世上,有些债,无关本心。”
“那些因你而逝去的生命,那些破碎的家庭,他们的冤屈,谁来听?”
“他们的公道,谁来还?”
他停顿了片刻,似乎在回忆什么,眼神飘向了远方。
“老四曾说过……‘杀人偿命’。”
夜阡绝的语气里,多了一丝复杂的情绪。
“但我相信,有时,一条命的价值,不止于偿还,更在于弥补。”
他目光重新聚焦在貐无烬身上,锐利如鹰。
“所以,我给你一个机会。”
“用你的余生,去赎你犯下的罪。”
“这条路,会比死更难走。”
他向前一步,无形的威压铺天盖地。
“貐无烬,记住你今日的誓言。”
“若你敢背弃,让我发现你用这份宽恕去作恶……”
“届时,我必亲手了结,让你魂飞魄散,连见阎王的机会都没有!”
貐无烬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五体投地,额头渗出冷汗,用尽全身力气嘶喊道:
“谢魔神!谢魔神!貐无烬发誓,若有违背,天诛地灭!”
“起来吧!”
夜阡绝的声音依旧轻柔,却像一阵拂过心尖的寒风,让貐无烬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他不敢有丝毫迟疑,挣扎着从冰冷的地面爬起,垂首而立,连呼吸都放到了最轻。
夜阡绝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仿佛拂去一粒微尘。
他慢条斯理地用指尖,敲了敲魂灵扇的扇骨。
那清脆的“嗒、嗒”声,在死寂的空气中回荡,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我给你一条生路,也同样可以随时收回。”
他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目光如利刃般扫过那十七张年轻而惶恐的脸庞。
“哪日我不高兴了,你的命,便如同这扇子上的落花一般,一吹即散。”
这句话,与其说是对貐无烬说的,不如说是对所有人的宣告。
他终于将目光投向他们,声音里带着一丝玩味的慵懒:
“都听明白了?”
“那么,你们……有何打算?”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坚冰。
十七道目光在空中交汇,充满了恐惧、迷茫。
但更多的是一种,绝境中破釜沉舟的决然。
他们眼前,是这位喜怒无常、能予生亦能予死的魔神。
别无选择。
不知是谁,第一个跪了下去。
紧接着,仿佛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十七个身影齐刷刷地跪倒在地。
他们的额头紧贴地面,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整齐划一的呐喊:
“我等愿以魂魄为誓,生死追随!”
“恳请魔神,收留我等!”
夜阡绝闻言,忽然朗声长笑。
那笑声清越悠扬,如龙吟九天,凤鸣岐山。
瞬间冲破了这片压抑已久的阴霾,直上云霄。
笑声中,他周身那股令人窒息的威压竟悄然化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俯瞰山河、心怀天地的浩瀚气度。
“哈哈哈哈……好!”
他收起笑声,目光变得无比深邃,仿佛穿透了眼前的众人。
他缓缓抬起手,魂灵扇在他手中轻轻摇着。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灵魂深处:
“既入我门,便不再是漂泊无依的孤魂。”
“从今日起,你们随我一道,以足丈量山河,以眼观照人间,以剑斩尽妖邪,以心护佑苍生!”
这一番话,掷地有声,如晨钟暮鼓,敲醒了每个人心中沉睡的热血与梦想。
他们不再是亡命之徒,不再是惊弓之鸟。
他们被赋予了新的身份,新的使命。
十七个少男少女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
猪老四激动得笑逐颜开,拍手喊道:
“好!真是太好了!”
连貐无烬那颗死寂的心,也因这番话而微微颤动。
所有人单膝跪地,右手抚胸,以最虔诚的姿态,向着那位为他们指明前路的魔神,发出了震彻天地的回应:
“遵命!我等,誓死追随!”
姑苏城的风,都带着一丝吴侬软语的甜腻。
然而,当夜阡绝一行人转过街角时,那股甜腻便被一股喧嚣的热浪彻底冲散。
眼前是一座深宅大院,朱漆大门,飞檐翘角,彰显着主人的富贵不凡。
但此刻,这股富贵却被门外沸腾的人潮所淹没。
震耳欲聋的锣鼓声敲得人心头发颤,喜庆的唢呐吹得高亢入云,间或夹杂着孩童的尖叫与大人的喝彩。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复杂的气味——
新燃的鞭炮散开的刺鼻硫磺味,与街边小摊飘来的糖炒栗子和桂花糕的甜香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独属于人间烟火的、令人心安的嘈杂。
夜阡绝的脚步,不自觉地放慢了。
他身后的猪老四和那十八个初入世事的少年少女,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盛景所吸引,纷纷驻足。
他们这群刚刚从生死边缘走出来的过客,与眼前这片纯粹的、毫不掩饰的喜悦,仿佛是两个世界。
夜阡绝负手而立,清冷的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落在了那座张灯结彩的大院之上。
他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弧度,不知是在笑这凡俗的热闹,还是在思索这热闹背后的缘由。
锣鼓的余音尚在空气中震颤,鞭炮的碎红还未落定。
一声尖锐的“肃静——!”
便如同一把冰冷的锥子,刺破了所有欢腾。
人群的喧闹戛然而止,无数道目光循声望去。
只见一顶四抬青呢官轿,在一队如狼似虎的官兵簇拥下,粗暴地分开人群,停在了大院门口。
那轿帘一掀,先探出一只乌黑油亮的官靴,随即,一个臃肿的身躯艰难地挤了出来。
来人是个四五十岁的官员,身着四品官服,却撑得那身袍子紧绷绷的,仿佛下一秒就要崩开。
此人乃是苏州知府。
他面皮浮肿,两撇鼠须随着急促的呼吸微微抖动,一双三角眼里,此刻燃烧着被冒犯的怒火。
“反了!都反了天了!”
他一把推开搀扶他的衙役,声音尖利得像被掐住脖子的公鸡。
“谁允许你们在此喧哗,惊扰贵人!”
“一群刁民,给本官拿下!”
“是!”
那声音整齐划一,不带丝毫人性。
官兵们狞笑着,抽出腰间的佩刀,刀锋在阳光下闪着森然寒光。
前一秒还在欢庆的百姓,此刻如同待宰的羔羊。
脸上还挂着错愕与茫然,冰冷的刀刃便已劈砍而下。
欢笑变成了哭喊,锣鼓变成了哀嚎。
喜庆的红色,瞬间被刺目的鲜血所浸染。
场面从天堂坠入地狱,只在呼吸之间。
就在这片混乱与杀戮之中,一个洪钟大吕般的声音,平地炸响,盖过了所有的惨叫与兵刃交击之声:
“住手!”
这一声怒喝,仿佛蕴含着千钧之力,竟让那些挥刀的官兵动作为之一滞,连那肥胖官员的叫骂也卡在了喉咙里。
整个屠杀现场,诡异地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惊疑不定地投向了声音的来源——
那个站在人群边缘,看似平平无奇的猪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