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坊外,那因“谪仙现世”而掀起的滔天巨浪,并未因正主的悄然离去而有丝毫平息。
恰恰相反,在失去了那个唯一的焦点之后,这股被点燃的狂热,化作了无数条奔涌的溪流,迅速蔓延至长安城的每一个角落。
“快!快去流云坊!听说李白刚才就在那儿喝酒吟诗!”
“晚了!我刚从那边挤出来,现在整条街都堵死了!连坊内的伙计都出来劝了,说李翰林早已乘风而去,不知所踪!”
“那首诗你们听全了吗?‘江南烟雨尚在目,长安风月已入梦’!我的天,这简直就是为我们这些刚从江南水乡过来的游客写的判词啊!”
无数的游客,脸上带着如出一辙的、混杂着懊悔与兴奋的复杂神情,一边激动地讨论着,一边又将这份无处安放的热情,投入到了对这座古城更为细致的探索之中。
他们仿佛都成了寻宝人,试图在这座城市的每一块砖瓦,每一处飞檐之上,去寻找那位诗仙可能留下的、另一处“神迹”。
而引发了这场巨大风暴的专家团,此刻却早已在刘楚的引领下,悄然离开了那处风暴的中心。
他们走在一条相对僻静的、连接着不同里坊的侧街之上。
这里的喧嚣声,明显比主街要小了许多,只有远处传来的、若有若无的鼎沸人声,反而更衬托出此地的宁静。
道路的两侧,是高大而沉默的坊墙。专家们的心绪,也渐渐从方才那场与诗仙共饮的、如梦似幻的巨大冲击中,缓缓平复下来。
但那首诗,那个人,那份风骨,却已然化作一枚滚烫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了他们的灵魂深处,让他们再看眼前这座城市时,眼光,已是截然不同。
“唉……”何镜山教授走在队伍中,忽然没来由地长叹了一口气。
“老何,好端端的,又叹什么气?”李敬同教授不解地问道。
何镜山摇了摇头,脸上是哭笑不得的神情:“我是在叹,我们这些搞了一辈子研究的老家伙,到头来,怕是都要被这位刘园主,给逼得‘无路可走’了啊。”
他指了指周围这严谨的里坊布局,又指了指远处那巍峨的殿宇轮廓。
“以前,我们研究历史,研究建筑,靠的是什么?是故纸堆里的片言只语,是残垣断壁上的蛛丝马迹。我们像是侦探,小心翼翼地,从一堆碎片里,去拼接、去想象,那个早已逝去的伟大时代。”
“可现在呢?”他苦笑着摊了摊手,“这位刘园主,他什么都不说,只是直接,把一个完整的、活生生的、甚至连李白都能在里面喝酒吟诗的长安城,就这么‘啪’的一声,放在了我们面前。”
“这……这还让我们,研究什么?想象什么?所有的想象,在他这无可辩驳的‘真实’面前,都显得太过贫瘠了。”
这番话,瞬间引来了所有专家的共鸣。
是啊。
这是一种幸福的烦恼。
当“梦想”被完美地实现时,研究梦想本身的过程,似乎也就失去了意义。
刘楚听着这番话,只是淡然一笑。
此刻,该是他这位“城主”,为这些陷入了“学术迷茫”的大家们,指引一条新的“道路”的时候了。
“何老,先生们,”他缓缓开口,“您说的没错。在‘还原’这件事上,我们确实,是尽了最大的努力。但长安之大,又岂是,一座座建筑,一条条街道,就能完全概括的?”
他顿了顿,引领着众人,走到了一个十字路口。从这里,可以清晰地看到,前方那纵横交错的、如同棋盘般规整的城市脉络。
“诸位先生,都是研究唐史的大家。想必都清楚,我们脚下这座长安城,其营建之初,便遵循着一个,最为核心的规划理念。”
“《周礼·考工记》有云:‘匠人营国,方九里,旁三门。国中九经九纬,经涂九轨。’”
“我们这座盛唐古城,总占地面积,约为2.5平方公里(约等于3750亩)。虽然未能完全复刻古长安‘方九里’的宏大规制,但其内部的城市规划,却严格遵循了‘棋盘式’的里坊布局。”
他伸出手,在空中仿佛勾勒出了一幅无形的、巨大的城市沙盘。
“整座城,以朱雀大街为中轴线,将全城划分为东西两半。城内共设一百零八坊,取‘周天之数’。设东西两市,东市,主营国内百货,风雅消费;西市,则汇聚四方胡商,奇珍异宝。”
“一百零八坊?”一位专攻城市规划史的专家,倒吸了一口凉气,“刘园主,您的意思是,这城里,这一百零八座里坊,你们都做了出来?”
“不仅是做了出来,”刘楚的脸上,露出一个自豪的笑容,“而且,每一座坊,都有着自己,独一无二的‘功能’与‘性格’。”
“譬如,我们方才所在的‘平康里’,在唐时,便是着名的‘风化之所’,教坊乐伎,皆汇聚于此。所以,那里,便以乐坊、酒肆为主。”
“而位于城东南的‘崇仁坊’,因其毗邻大慈恩寺,在当时,便是僧侣与文人雅士的聚居地。所以,在那座坊里,诸位先生能看到的,便多是书画斋、古琴社和素食馆。”
“还有专为考生们准备的‘永兴坊’,里面遍布着价格公道的客栈和笔墨纸砚铺;专为武官将士们服务的‘翊善坊’,那里,则有全城最好的马具店和兵器铺……”
“我们希望的,是让游客每走进一座不同的里坊,都能感受到一种截然不同的、独特的社区文化氛围。我们想让这座城,不仅仅是一座巨大的‘景区’,更是一个,由一百零八个,充满了不同生活气息的‘村落’,所组成的,一个活着的,生态系统。”
一番话,洋洋洒洒,逻辑清晰,气魄宏大。
在场的专家们,彻底,被这番话背后,那令人头皮发麻的、魔鬼般的规划,给彻底镇住了。
他们本以为,青瑶山庄只是复刻了长安城的“形”。
直到此刻,他们才终于明白,这个年轻人,连这座城市最深层次的、关于社会结构与城市功能的“魂”,都一并,给复刻了出来!
就在他们震撼到无以言语之时,一阵孩童的嬉笑声,忽然从不远处,一座坊墙的大门内传了出来。
众人好奇地望去,只见那坊门之上,挂着一块牌匾,上书四个大字——“大唐启蒙学堂”。
几个穿着小号唐制圆领袍和襦裙的小萝卜头,正追逐着一个五彩的蹴鞠,从门里跑了出来,脸上洋溢着最纯粹的快乐。
“这……这里,还有学堂?”一位专家看得目瞪口呆。
“自然。”刘楚笑道,“此乃‘崇仁坊’,文风昌盛。
这学堂便是为那些想体验一番‘大唐私塾’的家庭游客所准备的。
每日,都会有专业的‘夫子’,在这里教孩子们读《弟子规》,描红习字。反响还算不错。”
看着那群在阳光下奔跑嬉戏的“唐代孩童”,看着他们脸上那不含一丝杂质的笑容。
何镜山教授,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他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刘园主,你是真的复现了往日长安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