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这位几近失态的大学者,绣娘春霞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意外。她只是微微颔首,那份平静,本身就是一种最强大的自信。
“正是。”她轻声应道,“此衣,乃是本店三位绣娘,耗时一年零三个月,以桑蚕丝为材,严格遵循汉墓出土文物的织造工艺,一比一复原而成。整件衣袍,重仅四十九克,薄如蝉翼,灿若云霞。”
“因其太过珍贵,平日里,只作展示,轻易不示于人。”
她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在了王洪江教授的身上,那双清亮的眸子里,带着一丝对真正“知音”的敬意。
“但今日,贵客临门。若先生有雅兴,小女子愿破例一次,请先生,亲手一试。”
这番话,如同最后一道天雷,彻底击溃了王洪江教授所有的心理防线。
这位年过七旬,在故纸堆里与古代服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者,此刻眼眶瞬间就红了。他激动得浑身颤抖,嘴唇哆嗦着,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对着春霞,近乎于失态地,连连作揖。
这戏剧性的一幕,让在场所有的专家,都看得心潮澎湃。
“好!好啊!”李敬同教授抚掌大笑,他转头对着同样看得目瞪口呆的何镜山等人说道,“来都来了,岂能只让王老一人独占风流?今日,我等这些老家伙,便也舍下这张老脸,附庸一回风雅!春霞姑娘,便请按你方才所言,为我等,也都各自换上一身行头吧!”
“对对对!换一身!换一身!”
“老夫倒要看看,穿上这身道袍,能不能沾上几分仙气!”
一时间,群情激昂。这些平日里在各自领域不苟言笑的泰斗们,此刻,都如同被点燃了好奇心的孩子,脸上洋溢着一种近乎于“顽童”般的兴奋与期待。
刘楚见状,笑着对春霞点了点头。
春霞立刻会意,她轻拍了两下手。
“啪、啪。”
清脆的掌声响起,屏风后,立刻走出来十余位同样穿着各式襦裙,身形灵巧的年轻绣娘。她们对着众人盈盈一福,然后便两人一组,引领着一位专家,走向了二楼那更为私密的试衣雅间。
一场别开生面的“变装大秀”,就此拉开序幕。
二楼的雅间,用雕花的屏风隔开,每一间都古色古香。专家们被引入各自的房间,绣娘们早已将春霞为他们选定的服饰,整齐地摆放在了衣架之上。
何镜山教授看着镜中,那个穿着深蓝色明制“直身”的自己,一时间,竟有些失神。
宽袍大袖,将他那略显清瘦的身形衬托得愈发挺拔。衣料的垂坠感极好,走动之间,衣袂飘飘,自有一股疏阔从容的气度。
“何老,”负责为他服务的绣娘,正手持一把牛角梳,为他梳理着那头花白的银发,“您这气质,最是压得住这身衣服。待会儿,我再为您束上这顶四方平定巾,那便是一位,真正的大明朝的阁老了。”
隔壁房间,则传来了李敬同教授爽朗的笑声。
“哈哈!不错,不错!老夫穿上这身唐代的圆领袍,感觉自己,好像年轻了二十岁!”
他正对着镜子,兴致勃勃地整理着腰间那条镶嵌着玉石的革带。赭石色的袍衫,衬得他面色红润,更添了几分雍容华贵的气度。
“李老,您别动。”一位化妆师小姐姐,正拿着一支眉笔,笑着对他说,“我再为您,把眉形,稍微加深一些。唐代的男子,讲究的是剑眉星目,方显英武之气。”
而那位军事史教授,则对着自己身上那套宋制的盘领袍,啧啧称奇。
“你们看这领口,这袖口,都用硬衬加固过。这在当时,是为了方便披甲,防止磨损。还有这腰间的系带,打的是‘活结’,一旦遇有紧急军情,只需轻轻一拉,便可瞬间脱下外袍,换上戎装。这……这才是真正的‘实用主义’啊!处处都透着一股子,属于武人的干练!”
每一个雅间,都像是一个小小的“历史课堂”。
专家们一边感受着身上服饰带来的新奇体验,一边,又忍不住从各自的专业角度,引经据典,进行着现场“考据”。
他们讨论着不同朝代,衣袖的宽窄变化,所反映出的社会风气。
他们研究着腰间配饰的材质与形制,所代表的官阶品级。
他们甚至,连脚下那双云头履的鞋底纳了几层,都要拿出来,探讨一番。
而那些为他们服务的绣娘与化妆师,也并非普通的店员。她们不仅手法娴熟,更对相关的服饰文化知识,了如指掌。
“先生,您这件褙子,是仿的南宋的形制,所以对襟之处,没有系带,讲究的是一个随性自然。”
“这位老先生,您这顶璞头,两脚之所以微微上翘,是因为到了晚唐,这是文官之间,最为流行的风尚。”
她们的对答如流,让专家们越发感到心惊。
他们感觉,自己不是在换衣服。
而是在与一群,活在当下的“古人”,进行着一场,关于“美”与“历史”的,亲切对话。
不知过了多久。
当所有雅间的门,再次被一一推开时。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发生了奇妙的扭曲。
一群“古人”,从门后,缓缓地,走了出来。
何镜山教授,一袭深蓝直身,头戴方巾,宽袍大袖,眼神清癯,不怒自威。那份属于顶级学者的严谨与风骨,与明代阁臣的沉稳气度,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
李敬同教授,身着赭石色圆领袍,腰系玉带,面带微笑,雍容儒雅。他只是随意地站在那里,便自有一股,盛唐名相的恢弘气度,扑面而来。
那位军事史教授,则是一身劲装,显得干练无比。
而王洪江教授,更是如愿以偿地,穿上了一件汉代的深衣。广袖高冠,衣袂飘飘,他激动得老泪纵横,仿佛真的,回到了那个他研究了一辈子的,大汉时代。
十几位专家,此刻都已换装完毕。
他们互相打量着,脸上,是如出一辙的、充满了新奇与惊喜的笑容。他们不再是平日里那些不苟言笑的泰斗,而更像是一群,结伴出游的、兴致勃勃的……“老顽童”。
就在这时,一道清朗温和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诸位先生,换好衣裳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刘楚,不知何时,已然站在了不远处的回廊之下。
而在看到他此刻的装扮时,所有人的呼吸,都不由得,为之一滞。
只见刘楚,也已换下了一身现代的休闲装。
他此刻身上穿着的,是一件极为简洁,却又考究到极致的月白色长衫。
那衣衫,并非是任何一个特定朝代的标准形制,倒像是取了魏晋的疏阔,又采了宋人的风雅,剪裁得极为合体。衣料,是一种极为特殊的丝麻混纺,在光线下,既有丝的温润光泽,又有麻的朴实质感。
他的头发,用一根碧玉簪,松松地绾着。腰间,只随意地系着一条同色系的布绦,上面,挂着一枚小巧的、雕工古朴的羊脂玉佩。
他没有穿靴,脚下,只是一双最简单的、青布的圆口布鞋。
整个人,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多余的配饰,没有夸张的妆容。
却仿佛,将这满室的锦绣华裳,都比了下去。
他就如同一块被溪水冲刷了千年的、温润的美玉,又如同一支,生长在空谷幽兰旁的修竹。
清雅,隽永,遗世而独立。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不知是谁,下意识地,轻轻地,念出了这句诗。
声音不大,却也道尽了,此刻,所有人的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