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就这么走了。
如同一阵不羁的风,吹皱了一池春水,却又在涟漪尚未完全散开之前,便已没了踪迹。
他来时悄然,去时潇洒,只留下这满堂宾客,还呆呆地,沉浸在方才那场近乎荒诞的、如梦似幻的相遇之中。
整个大唐食府,陷入了一种奇异的、更为深沉的宁静。
之前是震惊到失语的死寂,而此刻,则是一种回味无穷的、带着怅然与满足的静谧。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他身上那清冽的酒气,以及那句“比酒好喝”的童言戏语。
不知过了多久,这份宁静,才被一声发自肺腑的、长长的叹息声打破。
“唉——”
那叹息声,来自邻桌的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他似乎是一位大学教授,恰巧带着几名学生来青瑶山庄游览,来到这盛唐古城。
此刻,他端着茶杯,目光依旧望着食府大门的方向,眼神里是无限的感慨。
“我研究了一辈子唐诗,读了一辈子李白。我曾无数次地想象过,该是怎样一位谪仙人,才能写出‘黄河之水天上来’那般豪迈的诗句……”
老者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抹自嘲的苦笑。
“可我今天才发现,我所有的想象,都错了。都太肤浅,太流于表面了。”
他的一位学生,扶了扶眼镜,忍不住问道:“老师,那您觉得……真正的李白,应该是什么样的?”
“就该是这样。”
老者没有丝毫犹豫,用茶杯轻轻敲了敲桌面,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就该是这样!随心所欲,洒脱不羁!他想来便来,想走便走。他可以为你即兴赋诗一首,也可以扭头就去逗一个黄口小儿。他会好奇你那‘琉璃宝匣’的用处,却又对你来自何处、去往何方毫不在意!”
“在他眼中,这世间万物,无论是王侯将相,还是贩夫走卒,无论是千年之后的来客,还是眼前的一颗葡萄,都一般无二,都只是他眼中的一道风景,一分趣味。”
老者越说越是激动,声音也高了几分,引得周围几桌的客人都纷纷点头,投来赞同的目光。
“这,才是真正的‘谪仙’!他早已超然物外,红尘俗世,于他而言,不过是一场酩酊大醉的梦罢了!”
这番话,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湖中,瞬间激起了满堂的共鸣。
“没错!老先生说得太对了!”之前那位带着孩子、被李白喂了葡萄的年轻父亲,此刻眼眶依旧有些泛红,他高声应和道,“我之前也以为,他会吟诵《将进酒》,会表演才艺……可那样的,不过是个演员。而刚才那位,他就是李白!他不是在演,他只是在做自己!”
“可不是嘛!”另一桌的游客也加入了讨论,“你们看到他对潇潇主播说的那番话没?潇潇说自己来自千年之后,他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就好像在听一件再也寻常不过的事情。那份淡然,那份气度,学不来的!”
“我最喜欢的,还是他最后跟那个小娃娃说的话,‘这葡萄,比酒好喝’。天哪,这是何等的赤子之心!在他心里,最甘甜的,不是琼浆玉液,而是一份最纯粹的童真。我当时眼泪都快下来了。”
议论声如同潮水般,在大堂的各个角落蔓延开来。
人们兴奋地、激动地,交换着彼此的见闻和感悟。每个人都成了亲历者,成了这场奇遇的见证人。他们不再是单纯的游客,而是在无意间,共同拼凑出了一个最为真实、最为鲜活的“诗仙”形象。
潇潇和她的闺蜜们,此刻也终于从那巨大的冲击中缓过神来。
听着周围游客们的议论,婷婷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原来大家的感觉都一样啊!他根本就没把我们当回事,那种感觉……太奇妙了。”
小雅也点头如捣蒜:“对对对!他就像……就像一阵风,你根本抓不住他,也无法让他为你停留。他只是恰好路过了你的世界而已。”
潇-潇没有说话,她只是静静地听着,然后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机。
直播间的弹幕,早已不是刷屏,而是变成了一场关于“何为谪仙”的线上研讨会。无数的观众,在用自己的语言,解读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总结:青瑶山庄不是请人来扮演李白,而是真正理解了李白的“精神内核”,然后创造出了一个“神”!】
【对!我们想看的,从来都不是背诗的机器,而是那个视功名如粪土、天子呼来不上船的李太白!青瑶山庄做到了!】
【我悟了,今天这八百块,吃的不是饭,是文化,是格局,是对一个伟大灵魂的至高仰望!】
看着这些弹幕,潇潇的心中,涌起一股对青瑶山庄难以言喻的敬佩。
这已经超出了商业的范畴。
这是一种近乎于“布道”的、可怕的文化降维打击。
就在这时,之前那位从容干练的食府管事,再次走到了中庭的中央。他没有像之前那样高声吆喝,只是静静地站着,等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他身上时,才对着四方,深深地作了一揖。
“诸位贵客,”他的声音温和而沉稳,带着一丝歉意,“良宵苦短,雅兴虽浓,但时候,却是不早了。”
他指了指门外,那片深沉的夜色。
“戌时已过,亥时将至。按照我大唐律例,三更之后,便要宵禁。届时,会有金吾卫的郎君们巡查长街,但凡无官府凭贴、仍在街上逗留者,轻则问责,重则,可是要吃官司的。”
他的话,如同一盆凉水,将众人火热的情绪稍稍冷却,却又带来了一种更为新奇的、属于“现实”的紧迫感。
宵禁?金吾卫?
这些只在古装剧里听过的词汇,此刻从管事的口中说出,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真实。
“还请诸位贵客,或尽快出城,或返回城中居所歇息。若是因为在我食府中耽搁了时辰,而误了各位的前程,那便是小店天大的罪过了。”
管事再次躬身一礼,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是提醒,又是催促,还带着几分真诚的关切。
游客们这才如梦初醒。
“哦哟!差点忘了这茬!这可不是咱们那儿,能玩到凌晨四点!”
“走走走!快走!听说金吾卫可凶了!”
“管事放心,我们这就走!今晚……太感谢了!这绝对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的一顿饭!”
“何止是饭!这简直是一场梦!”
宾客们纷纷起身,意犹未尽,却又都带着满脸的兴奋与满足,开始向外走去。食府的店小二们,早已在门口列队相送,那一声声“客官慢走”,热情而真挚。
潇潇和闺蜜们也结了账,随着人流,走出了大唐食府那高大的门槛。
一股带着凉意的夜风,迎面吹来,让她们因兴奋而有些发热的头脑,瞬间清醒了不少。
食府外的朱雀大街,与她们来时相比,已经安静了许多。大部分的店铺,都已经上板打烊,只有屋檐下那一盏盏灯笼,还在尽职尽责地,为晚归的行人,照亮着脚下的青石板路。
街上的行人稀稀落落,大多是像他们一样,刚从各个食肆、酒楼里出来的游客,三三两两,一边走,一边还在兴奋地讨论着今晚的见闻。
“……那道‘金榜题名’的鸽子,皮也太脆了!”
“……还是流云坊的剑舞更胜一筹,那气势……”
“……你们说,李白先生,他现在又去哪儿喝酒了?”
潇潇深吸了一口这清冷的空气,感觉整个人都飘飘然的,仿佛还置身于那场盛大的梦境中。
就在这时,前方街角的拐弯处,传来了一阵整齐划一的、沉重的甲叶碰撞声。
“铿!铿!铿!”
那声音不大,却在这寂静的长街上,传出很远。
所有游客的脚步,都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齐齐地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只见一队身穿明光铠、手持横刀、腰佩弓箭的武士,正迈着沉稳而整齐的步伐,从街角缓缓走出。他们大约有十数人,为首的一人,手中还提着一盏硕大的、写着“金吾”二字的灯笼。
灯笼的光芒,照在他们冰冷的铁甲上,反射出森然的寒光。
他们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扫过街上每一个行人。
金吾卫!
潇潇的心脏,猛地一跳。
食府管事口中的金吾卫,就这么真实地,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那股不怒自威的肃杀之气,隔着老远,都让人感到一阵脊背发凉。
这,不是表演。
这,就是规矩。
是大唐长安的规矩。
街上的游客们,瞬间噤声,纷纷加快了脚步,朝着各自下榻的客栈方向匆匆走去,不敢再有丝毫的逗留。
潇潇也拉着闺蜜们,汇入人流。她回头,看了一眼那队渐行渐近的金吾卫,又抬头,望了望这片被灯火映照得不再漆黑的、属于盛唐的夜空。
远处,隐隐约约地,似乎传来了一声悠远而沉闷的鼓响。
咚——
那是,宵禁的更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