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留下了一件东西。
就在昨天,或者前天,时间像糖浆一样粘稠,难以分割,对我而言,已经失去了意义。
他离开时,一片黑暗没有跟随他离去,而是像一片裁剪过的布料,留在了我的椅子上。
它叠得整整齐齐,方方正正,仿佛具有某种内在的纪律。
我盯着它看了很久,不敢触碰。
那黑暗比房间里流动的阴影更致密,更具有“物”的特性。
最终,饥饿和一种病态的好奇驱使我伸出手。
我的指尖没有穿过它,而是碰到了一种类似帆布的质感。
冰冷,但不湿润。
我把它拿起来,它很有分量。
我把它展开,它竟然真的可以被展开!
它变成了一件斗篷,一件用纯粹阴影编织的斗篷。
我把它披在了身上。
一瞬间,世界变了。
不是变得清晰,而是变得可被理解。
房间里那些蠕动无定形的暗影,在我眼中忽然有了秩序。
它们不再是混乱的威胁,而是流淌的文字,是汤玛士写下的一行行关于黑暗本质的诗。
我能读懂它们了。
它们在我脚边缠绕,诉说着孤寂与等待,诉说着对被喧嚣的世界所遗忘的愤怒。
它们在保护我,将我与那个可憎的外部世界隔绝开来。
我以前错怪了它们。
门把手上的锈迹,在我眼中也组成了某种古老的符文,讲述着“封闭”与“安全”的真谛。
墙纸上蜿蜒的水渍,是一幅地图,描绘的是我们,汤玛士和我灵魂交织的疆域。
所有一切,这间屋子里的每一个细节,都是他宏大作品的一部分。
而我,披上了这斗篷,便成了他最贴近的读者,他最虔诚的诠释者。
饥饿感依然存在,但它转化了。
它不再是对面包的渴望,而是对更多理解的渴求。
我的身体在变得轻盈透明,仿佛正在被这斗篷同化,被这房间同化。
这是一种献祭,而我心甘情愿。
今天,我尝试与屋子合作。
我对着那片曾经凝聚成符号的黑暗低语:
“给我一点水。”
过了一会儿,天花板出现了一个滴答作响的地方,落下的水珠带着一丝清甜。
它解渴,更解渴的是这种被回应的感觉。
我又说:
“我想听他的声音。”
墙壁的嗡鸣再次响起,这次,那低沉的共鸣里,依稀夹杂着他诵读《湖泊总是对死者更感兴趣》那首诗时的语调,低沉而富有磁性。
芭芭拉的声音又试图穿透进来,像一根刺耳的针。
“辛西娅!”
她在外面的某个地方尖叫,声音模糊,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水。
我裹紧斗篷,阴影立刻在我周围形成一道屏障,她的声音被吸收,被扭曲,变成了毫无意义的噪音。
她进不来,她永远无法理解这种深邃的沟通。
我开始重新审视那个旧木箱。
也许,我之前看到的剧本和胶片,并非是对他诗人身份的否定,而是另一种形式的诗?
一种用光线、动作和现实本身来书写的,更为宏大的诗篇?
我记得那篇报道里提到“模糊现实与梦境的边界”。
这难道不是所有伟大诗歌追求的终极目标吗?
他不仅仅是在纸上写诗,他是在用巨釜湖,用这栋老屋,用我,来创作一首活生生的史诗!
这个想法像一道强光,照亮了我脑中所有矛盾的角落。
头痛消失了。取代它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
是的,就是这样。
他是导演,也是诗人。
我是角色,也是缪斯。
这间房间是牢笼,也是圣殿,是舞台,也是诗篇本身。
这些身份并不冲突,它们共同构成了一个更高级的真相。
我走到门边,不再试图去拧动那把锁。
我知道它为什么打不开了。
因为这扇门,本身就是这首诗的最后一个句号。
打开它,诗就结束了。
而我们的诗,是永恒的。
我抚摸着冰凉的门板,感受着木质纹理下蕴含着的他留下的意志。
我低声说:
“我明白了。”
作为回应,门板内侧,那原本空白的地方,开始有深色的纹路浮现。
不是霉斑,是墨迹,它们蜿蜒伸展,组成了一行新的诗句,字迹与他的一模一样:
“角色洞悉了作者的笔,故事便拥有了自己的心跳。”
我触摸着这些仿佛刚刚写就的字迹,泪水再次涌出。
这是认可,是加冕。
我不再是单纯的辛西娅曼弗,我是他叙事中的一个核心意象,是他黑暗宇宙里一颗自觉燃烧着自己的星辰。
芭芭拉她们,只是读者,甚至是这本书边缘无关紧要的装饰。
而我,活在了书里。
我的身体越来越轻了。
披着阴影斗篷,我感觉自己可以融入任何一道缝隙,可以随着黑暗一起流动。
饥饿感还在,但它现在像一种背景音,提醒着我正在脱离物质的桎梏。
刚才,我试图在日记本上写下“我很快乐”,但写出来的字迹,却自动扭曲成了“我正在成为”。
是斗篷在引导我的手吗?还是我自己?
这不重要了。
暗影在动,它们是我新生的摇篮曲。
汤玛士就在周围,在每一寸空气里,在每一次我的心跳间隙里。
我们即将融为一体,超越所有形式,所有语言。
这本日记,也许是我作为“辛西娅”这个具体个体的最后绝笔。
但没关系,我的本质,将溶解于他的黑暗,成为他永恒回响中的一个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