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年声落之时,正见在聘文结束,新人焚香礼拜。
宰月儿面露坚定之色,对着陈年跪倒在地,再次凄声道:
“月儿心意已决,要入城亲口问上一问,还请先生成全!”
陈年看着她那副坚决的姿态,淡淡一笑:
“入城后果,贫道已经提前言明。”
“路是你自己选的,最后落得什么结果,都怨不得别人。”
宰月儿的选择,完全在陈年预料之中。
只是结果,陈年却是非常不确定,恋爱脑的脑回路,正常人根本理解不了。
特别是在碰到渣男的情况下,几乎注定是一个纠缠不休的死局,什么三生三世不过是起手操作。
别看现在宰月儿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但在碰到那马善马秀才伪装的卓大官人之后,谁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现在心如死灰,才说明是用情至深,以那卓大官人对人心把控,要想哄一个恋爱脑,再容易不过了。
更何况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民愿冲击之下,宰月儿能留住几分神志都难说。
见陈年答应,宰月儿以头触地,接连三叩:
“多谢先生成全!先生大恩,月儿无以为报。”
“届时若是有越矩之举,任凭先生处置。”
陈年无视了宰月儿的举动,抬头望向空中的阳气长龙:
“你既然心意已决,贫道便不再多说什么。”
“你要入城可以,但是这入城的方式却要变上一变。”
半空之中,随着宰月儿下定决心,那阳气长龙更是盛极,已然有了化影显形的迹象。
听到陈年的回答,宰月儿还没有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觉浑身一轻,整个人已飞至半空。
随即,身周的阳气涌动,直接将她托举而起。
“时候未到吗?”
陈年看了一眼那将宰月儿托起的阳气长龙,脚下一转,直向城中而去。
阴鬼入城,阳气托举,他倒是要看看,见到这幅景象,那“卓大官人”还能不能存得住气。
迎亲队伍调转方向的同时,西陵城中。
社伯庙前的红绸与彩灯环绕的戏台下人头攒动。
台上,唢呐凄婉,丝竹如泣,正到西泠桥外二人盟誓之时。
陈年看着台上二人交换的信物,眉头一皱。
红绳织就,流苏如血,那样式与墓中之物,竟是一模一样。
“同心结...”
再联想到浩气长河压制之下丝毫无损的宰月儿,以及一身死气、阳气浮虚的卓大官人。
陈年心中一动,印掐天丁,并指剑诀,往眼上一抹:
“睛如雷电,与天相逐,彻见表里,光耀八极!”
霎时,瞳孔深处有电光迸出,陈年视野一变,那坟墓之中的红色绳结映入眼帘。
天目慧眼之下,那如同凡物一般的同心结上,似有莫名道蕴流动,但仔细看去,却又消失无踪。
但一瞬之间,足以让陈年确定这同心结的来历,他心中不由一沉,转头望向卓大官人所在的方向。
“同生共死,永结同心?”
“原来如此,这就是你真正的目的吗?”
此时,卓大官人正在忙前忙后,安排着婚礼的各种细节,好似对陈年所谓一无所知。
时间流逝,日至中天,戏台之上,西泠话别,松柏为誓。
而在南门之处,那阳气长龙正缓缓而来,盛极一时的阳气,在阳光的照耀下,折射出隐约可见的光华。
十里红绸入城一刻,卓大官人身躯猛然一震,转头望向城南之处。
看到那立于阳气长龙之上的身影,他表情微变,但很快就被他藏了起来。
陈年看着卓大官人的表现,心中疑虑更深,他到现在都不能确定,这卓大官人到底是不是在演他。
迎亲队伍入城,并没有直接朝着社伯前行,而是沿着一个特定的线路,在城中巡游。
新郎官策马行于轿前,十六抬的万工轿如移动的朱漆牢笼,在长街上碾出刺目的红痕。
轿身精雕的千名侍女婢女在晃动中似哭似笑,喜乐冲天,却压不住长街两侧的百姓嘈杂。
活人接亲见得多了,这死人接亲,还办的这般隆重的,一辈子或许也就见过这一场了。
漫天彩屑与铜钱纷飞如纸钱,惹得两侧百姓一片欢呼。
那花轿每过一处,沿途屋檐下垂挂的红绸都在微微震颤。
这情形让一直关注着形势变化的陈年心中一突,他凝目望去。
但在天目慧眼之下,那红绸却好似为风吹拂,没有任何异常之处。
半空之中,宰月儿看着下方热闹情形,那凄苦的表情慢慢发生了变化,一双凤眼流转,不住的寻找着卓大官人的身影。
陈年见状不由摇了摇头,今日情形,看来已经注定。
他双目微阖,盘坐于屋顶之上,掌中仙剑显化,横于膝前。
另一边,接亲队伍沿着精心设计的路线蜿蜒前行,红绸所制招魂幡猎猎作响,引动地下阴气翻涌,几欲反冲而上。
而在上空,宰月儿身下的阳气,也开始发生新的变化。
庞大的阳气汇聚,几乎成实质,缓缓将周围的空气扭曲,将阳光折射成七色光彩。
这如同祥瑞一般的景象,让周围百姓一片哗然。
人群之中,也不知道是谁率先喊了一嗓子:
“月...月儿姑娘显灵了!!”
这一嗓子吼出,四周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惊天的呼声。
“月儿姑娘显灵了!!”
那当先的随从,也顾不上抛洒铜钱,迅速跳下马车,向着社伯庙奔去,边跑边喊:
“月儿姑娘显灵了!!”
几声呼声一出,阳气变化更加强烈,七彩光华之中,几欲将宰月儿的身影投射而出。
陈年看着那升腾而起的民愿,随手一挥,直接将宰月儿打入了那花轿之中。
试探卓大官人的目的已经达到,想要当众现形,绝对不行。
被甩入轿中,宰月儿并没有做出任何反应,面上更是全然不见了荒坟之前那凄婉愤恨的姿态。
她安静的坐在那少女身旁,透过轿帘看着两侧欢呼的百姓。
对四周阳气和环境的变化,好似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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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伯庙,随着那七彩祥光缓缓而来的,戏台之上的戏剧也到达了高潮。
戏子护住胸口踉跄退步,好不容易扶住了案几,却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
胭脂涂红的手绢被攥在手中,反复揉捏又展开,绢角破损处丝缕垂落。
嘶哑续断的唱腔,随着琵琶、洞箫之声如泣如诉。
直至声断魂绝,几声哭声点缀之下,一道身影自远方而来。
生死与共,永结同心,葬礼之上,悠悠唱腔响起:
“幽兰露...如啼眼...”
“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
“西陵下...风吹雨...”
“雨”声落下,琵琶弦崩,悲弦混响,唢呐戛然。
那十六抬的万工大轿,在一片寂静之中,轰然落地。
戏台上,生死同穴。
戏台下,十里红妆。
喜轿之内,宰月儿怔怔的看着不远处的戏台,竟是看出了神。
社伯庙内,殿内红烛高燃,朱绸垂挂如血瀑。
卓大官人看着那汇聚于庙门口的七彩祥光,同样似出了神。
与此同时,陈年挥手将掌中图案打散,抬头看向城池上空的即将成型的似符非符、似咒非咒的图案,神情变得无比严肃。
“这是什么东西??”
虽然心中早有准备,但在那图案即将完成之时,陈年心中还是一惊。
他惊的不是符篆的效果,而是它的存在本身。
就在刚刚,他按照迎亲队伍行进的轨迹,提前将那图案补全,全程没有施展任何异力。
但在图案成型的一瞬间,便引得四周升腾的民愿震动,几欲汇聚而来。
若非是他及时将那图案打散,只怕那七彩祥光引发的民愿,此时已尽数汇聚于他手。
此间九年,术法之流,他见的多了,那凡俗之物勾连,形成巫法咒术,他也不是没有了解。
但像今日这般无迹可寻,仅凭一个图案就能发挥效果的符篆,他还是第一次遇到。
“上有阳气涌动,虚空画符,下有车辙行迹,落地为图…”
陈年看着空中缓缓合拢的图案,神情愈发严肃起来。
还好他早有准备,否则今日怕是要出大问题。
庙外,一声铜锣打破了沉寂的气氛,早已安排好的仪官高声唱喝道:
“吉时已到!还请新娘落轿!”
这一声之下,轿中的宰月儿浑身一颤,下意识的站起了身。
直到手即将碰到轿帘,她才意识到了什么,缓缓将手缩了回去。
与此同时,门外另外一只手,代替她掀开了轿帘。
宰月儿看着那走出轿门的婚服少女,犹豫了一下,缓缓跟了上去。
至始至终,她都没注意到少女眉心隐藏的朱红印记。
在婚服少女走出轿子的一瞬间,原本安静的社伯庙前,陡然响起冲天的喜乐,将原本有些压抑的氛围一扫而空。
在乐班的带动之下,夹带着彩屑的被卓府一众家丁洒向人群。
看到铜钱落下,本来还有些沉浸于戏剧悲情的百姓,顿时回过神来,纷纷伸手去抢,场面再次欢腾起来。
甚至相较于之前,更加热闹。
大殿之中,喜乐响起的一瞬间,卓大官人也是回过神来,快步向着庙外走去。
庙门之处,看着从社伯庙中冲出的卓大官人,宰月儿身形猛然一震,张口欲言。
但那卓大官人却好似没有看到她一般,自顾着招呼那新郎将婚服少女引进庙中。
社伯庙内,婚礼所用的布置一切如常,只是场地不是在布置成正殿的喜堂,而是在殿前的广场之上。
其他的连礼制,都与正常婚礼没有任何区别。
宰月儿站在那那凤冠霞帔、大红盖头的少女身旁,看着不远处的卓大官人,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直到仪官就位,广场之上站满了人,她才回过神来。
社伯庙外,看着广场之上的婚礼,陈年缓缓站起身,印诀在手,准备应对随时可能到来的变化。
看到那同心结时,他本以为已经猜到了那卓大官人的目的。
但空中因为阳气和民愿汇聚缓缓现形的符咒,却让他推翻了之前所有的猜测。
天现异象,众星位移,由此引出的人物,潜伏了九年之久,其目的岂是一个小小的社伯能够有满足的?
院中,仪官看了看时辰,低头与在卓大官人耳语了几句。
那卓大官人点了点头,伸手入怀,缓缓掏出一纸婚书。
见此情形,宰月儿再也忍不住心中情绪,她缓缓走到卓大官人面前,用身形遮住了他全部的视线,伸手向他的脸庞摸去。
陈年看着宰月儿的动作,没有任何要阻止的意思。
先前宰月儿被阳气托举入城,乃是这卓大官人亲眼所见。
如今婚礼将成,宰月儿迟迟未曾附身。
他倒是要看看,这卓大官人能够忍到何时。
然而,面对宰月儿伸出的手掌,卓大官人没有丝毫的异常。
他完全无视了近在咫尺的宰月儿,缓缓展开了婚书。
纸张边缘在指节挤压下簌簌作响,那苍白的面庞之上带着些许激动:
“喜双元之节,马宰联姻,嘉礼初成,一堂缔约。”
“良缘永结,赤绳早系...”
婚书一字一句,仿佛鼓槌一般,重重的击在宰月儿的心房之上。
看着那完全无视了自己的面庞,宰月儿本来有些动摇的表情,逐渐变得麻木。
直到婚书将尽,卓大官人吐出一句:
“生则连衾,死则共丘!”
宰月儿忽然笑出了声,她痴痴的望着卓大官人的脸庞:
“生则连衾,死则共丘...”
“呵呵呵呵,好一个生则连衾,死则共丘...”
“你既如此痴心,为什么不来陪我?”
“为什么要让我与他人同葬?!”
那声音从温柔的呢喃,一步一步拔高。
到了最后,更是如同杜鹃啼血,字字句句都是满腔怨愤。
“为什么还要让我与他人拜堂?!”
“为什么!!”
然而,连番质问,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卓大官人如同未闻,他缓缓合上婚书,将之递给仪官:
“吉时到了,新人该拜天地!”
此言一出,宰月儿浑身一震,满腔怨气迸发,直冲云霄。
与此同时,西陵城上空,那已经盛极的阳气陡然生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