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铵几乎能听到她那颗高速运转的“情报处理器”核心正在嗡嗡作响，将他的提议强行塞进某个“正当工作理由”的框架里进行解析和编译。
高耸书架投下的阴影似乎将她整个人都笼罩其中，只有镜片偶尔反射头顶冷白的灯光。
隋铵也只能希望佩拉会想通这件事，毕竟今天这种休闲时间实在是有些难得。
时间在旧纸堆的沉默里缓慢爬行。
终于，佩拉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不再仅仅是困惑，多了一种下定决心的、带着任务简报般凝重感的神采。
“你提出的角度……听起来很具有逻辑支撑点。”她缓缓开口，声音恢复了那种平稳的、公事公办的调子。
隋铵也有点儿搞不懂佩拉在抽什么疯，之前明明答应的挺好的，结果却又变成了如今的这幅模样。
好在！她还是同意了这件事！
这样倒还是不错的。
佩拉继续述说着自己的理论：“对城市文化消费趋势及公众情绪倾向进行实地抽样观察，确实属于情报收集的合理范畴。”
“该行为有助于完善城市社会生态数据库，为未来政策制定提供潜在参考依据。”
她顿了顿，像是在确认某个重大决策。
“此项‘观察任务’，我可以在明日下午十六时三十分至晚间二十一时之间进行。需要提前向杰帕德报备行动轨迹吗？”
又推给明天了么？倒也可以！
“不用！完全不用！”隋铵立刻接口，生怕她下一秒就掏出手机来，“这是……呃，低敏感度观察！对，低敏感度！不需要惊动戍卫官！”他努力压下嘴角的弧度，“那就这么说定了？明天下午？”
希望这次佩拉能够言而有信吧！可别再忽悠自己了，他可承受不住太大的打击。
佩拉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幅度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确认。行动代号暂定为‘贝洛伯格社会生态抽样观察’。明日十六时三十分，图书馆正门汇合。”
她说完，抱着那本沉重的《贝洛伯格早期矿物冶炼技术图谱》，像抱着一个至关重要的机密文件箱，转身走向另一排更高、更幽深的书架，身影很快被层层叠叠的书影吞没。
隋铵站在原地，看着那片被佩拉带起的、还在空中缓缓飘落的细小尘埃，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一个介于无奈和好笑之间的表情浮现在脸上。
这约会……好像还没开始，就已经充满了某种“执行特殊任务”的荒谬感。
隋铵摸了摸下巴：“也许……倒是可以好好的期待一下明天？”
反正！能够与佩拉约会就是件好事。
第二天的贝洛伯格，天空是那种被寒潮反复漂洗过的、极其吝啬的灰蓝色。
冷硬的空气像无数细小的冰针，无孔不入地钻进衣领和袖口。
隋铵裹紧了自己的外套，提前十分钟就站在了图书馆那扇沉重的青铜大门外，看着呼出的白气在眼前迅速消散。
十六时三十分整。分秒不差。
图书馆沉重的木门被推开一条缝，佩拉的身影出现在门后。她依旧穿着那身笔挺的深蓝色银鬃铁卫情报官制服，一丝不苟，连每一颗黄铜纽扣都扣得严丝合缝。
肩上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深棕色皮质挎包，看起来分量不轻。
唯一不同的是，她鼻梁上那副圆框眼镜的镜片似乎擦得格外锃亮。
好在一尘不变的是她的那双黑丝，永远的都很吸引人的目光，绝对是美丽动人。
“隋铵。”佩拉走到他面前，站定，微微颔首，动作标准得如同接受检阅。
“不需要这么庄重吧？我们只是……”
“工作期间这是必须的。”
“啊？哦，好吧，好吧。”
然后，就在隋铵那句“我们去哪儿吃”还没完全出口时，她动作迅捷地从那个巨大的挎包里——掏出了一个深蓝色、封面印着银鬃铁卫徽记的标准硬壳笔记本！
“啪嗒。”
笔记本被利落地打开，翻到崭新的一页。一支造型简洁、笔尖闪着金属寒光的钢笔不知何时已经握在了她的手中。佩拉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专注，牢牢锁定了隋铵的脸。
“这，这是啥意思？”隋铵有些困惑。
“记录。”
“行动开始记录。”她的声音清晰、平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正式感，“时间：下午十六时三十分。地点：贝洛伯格中央图书馆正门外。天气：晴间多云，西北风二级，体感温度摄氏零下七度。行动代号：‘贝洛伯格社会生态抽样观察’。”她顿了顿，笔尖悬停在纸张上方，微微抬眸看向隋铵，“请陈述本次行动的主要目标及预期数据收集方向，隋铵先生。”
听到佩拉如此一说，隋铵感觉自己的嘴角控制不住地抽搐了一下。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两人的约会约成这个样子，也算是历史上的头一份了。
他看看那本摊开的、仿佛即将记录什么惊天密谋的笔记本，又看看佩拉那张严肃得如同正在参加战略会议的脸，最后目光落在她紧握着钢笔、指节微微发白的手指上。
虽然人很小巧可爱，但此时…更可爱。
冷风吹过，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从他们脚边溜过。
“目标……”隋铵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感觉那凉意一路窜进肺里，试图压下那股想笑的冲动。
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同样“专业”一点：“目标嘛……主要就是……嗯，加深了解？或者说……”
他脑子里灵光一闪，一个带着点恶作剧意味的词蹦了出来：“培养感情？”
“培养感情。”佩拉立刻低头，钢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她写得一丝不苟，字迹小而工整。
写完后，她抬起头，眉头微蹙，像是在分析一个复杂的情报术语。
有点搞不懂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培养感情与工作有什么必然联系么？
“‘感情’定义过于宽泛且难以量化。请提供具体指向。是否特指对贝洛伯格本土文化的认同感？或对特定历史事件的共情理解？抑或是对工作伙伴的信任度提升？”
隋铵感觉自己额角的青筋似乎也跟着跳了一下。最后的他放弃了挣扎，决定顺着她的逻辑走下去。
“呃……都算？大概……就是一种正向的、积极的、相互的好感度提升？”他试图比划，双手在空中画了个模糊的圆。
“了解。”佩拉再次低头，笔尖飞舞，“目标一：提升双方对贝洛伯格本土文化的认同感及历史共情理解度。”
“目标二：增强工作伙伴间的互信基础。目标三：……”她停顿了半秒，似乎在检索合适的词汇。
“……建立并逐步提升‘微生物级’正向好感度基准线。”写完后，她还在那个“微生物级”下面轻轻画了一条短横线，像是重点标注。
“微生物级？”隋铵差点没咬到自己舌头。
“是的。”佩拉合上笔记本，动作干脆利落，“基于当前互动数据样本的稀缺性及初始状态的未知性，‘好感度’建模只能从最基础、最微观的层级开始构建。符合逻辑推演。”她将笔记本塞回那个鼓鼓囊囊的挎包，然后从里面——又掏出了一个巴掌大小、带有折叠支架的黑色仪器！仪器顶部有个小小的镜头。
“便携式多光谱环境记录仪，”佩拉熟练地展开支架，将仪器稳稳地放在图书馆门前的石墩上，镜头对准了街道，“用于采集环境光线、人流密度、声波频谱等基础参数，辅助构建行动背景模型。”
她按下一个按钮，仪器发出极其轻微的嗡鸣，镜头开始缓缓转动扫描。
隋铵彻底沉默了。他看着那个兢兢业业工作的黑色小盒子，再看看身边站得笔直、目光警惕扫视四周仿佛在执行护卫任务的佩拉，一股巨大的荒诞感攫住了他。他昨晚预想的那些“轻松氛围”、“愉快聊天”……在“多光谱环境记录仪”的嗡鸣声中碎成了渣渣。
“那个……佩拉，”隋铵清了清嗓子，试图把话题拉回“正常”轨道，“我们是不是该去……‘采样’了？比如，找个地方吃点东西？这也算‘社会生态’的重要一环吧？观察市民的餐饮消费偏好？”
“合理。”佩拉立刻表示赞同，动作麻利地收起记录仪（它甚至自动折叠好了支架），塞回挎包。“根据我预先建立的贝洛伯格餐饮场所数据库，结合性价比、历史底蕴、代表性及潜在情报价值等多维度评估，”她一边走一边流畅地报出数据，“‘老马克的温暖角落’综合评分最高，位于行政区边缘，毗邻旧工业区入口，交通便利，客源成分多样，具有典型性。是理想的首个‘社会生态’采样点。路线已规划，预计步行时间七分钟。”
“老马克的温暖角落？”隋铵努力在记忆里搜索这个名字。听上去……似乎还不错？至少比什么“高效能量补充站”强点。
七分钟后，当佩拉在一扇油腻腻的、贴着褪色啤酒广告的木门前停下脚步时，隋铵脸上的最后一丝期待也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