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数年,几人结伴行走江湖,看尽人间烟火。
金鸳盟的势力在角丽谯“意外”身故后,渐渐过渡到方多病手中,笛飞声本就是个武痴,不爱管理俗物;万圣道的残部与流散各地的南胤遗民,也都在他麾下寻得了归宿。
李莲花临窗而立,望着远处正在处理事务的方多病,眼中泛起欣慰的笑意:“他做得比我更好。”
李相夷的“厉害”,在于一身震古烁今的武功。可他的前半生教会他——自己永远做不到方多病这般长袖善舞、面面俱到。
方小宝成长的速度快得惊人。当年那个举着剑嚷着要“成为天下第一刑探”的少年,竟真的一步步实现了曾经喊出的每一个愿望。
他不仅继承了李相夷的志向,更超越了百川院的局限——让整个江湖维持了长达数年的太平盛世。
安天下,济世人。
方多病做到了连李相夷都未曾做到的壮举。
李相显依旧保持着少年形貌,眉宇间却添了几分沉稳。
他将一盏新沏的茶推到弟弟面前:“青出于蓝,是好事。少年侠气未泯,又有我们为他护航——方小宝心底那份赤诚,从未丢失,这是好事。”
是啊,如今江湖谁人不知——方多病是李相夷的亲传弟子。而那位失踪多年的剑神再度归来时,武功竟更胜往昔,深不可测如古井幽潭。
还有他身边那一男一女:清瘦温文的李相显,明艳飒爽的扶月。当年李相夷名动江湖时,从未有人听说他还有兄妹。或许东海一战后,正是家人将他带离了那是非之地。
那位叫扶月的女侠,是出了名的护短。方多病能有今日,离不开她在背后的支持。若有谁胆敢阳奉阴违、不服调遣——
她绝对是第一个提剑打上门去的。
当然了,这当中少不了“打一巴掌给个甜枣”的戏码,红脸白脸轮番上阵,刚柔并济,赏罚分明。
而笛飞声——他统御门派的手腕,确实在李相夷之上。角丽谯死后,他曾暂掌金鸳盟,可没过多久便嫌琐事缠身,耽误他追求武学至高境界,索性将这“烂摊子”一股脑甩给了方多病。
江湖上有人骂笛飞声是大魔头,也有人觉得他只是个纯粹的武痴;有人说金鸳盟是邪教,那身为盟主的他,自然就是歪门邪道。
扶月对此倒有不同看法。
笛飞声此人,亦正亦邪,说不上多好,却也谈不上多坏。身为盟主,他确实不够尽责——享受了金鸳盟的资源,却未善尽管理之职,这点确实该骂。
但他也算不得传统意义上的反派。至少当一切真相水落石出后,李莲花仍愿与他做一对惺惺相惜的知己。
卸下金鸳盟的担子,笛飞声也成了莲花楼车队的一员。不过他待在楼里的时日不多,常年在江湖上奔走,专找那些声名鹊起的后起之秀切磋。
许是受了李莲花的熏陶,他出手也不似从前那般狠厉无情。
但江湖终究是江湖,弱肉强食,纷争不绝,流血丧命仍是家常便饭。
“阿飞从前给钱大方,没想到竟是‘预存’呢,”李相显抿茶轻笑,“气得阿崽扬言要让他顿顿吃青菜。”
原来笛飞声曾短暂执掌金鸳盟,又常来李莲花这儿蹭药膳,每回都甩下一大锭金子。当时扶月乐得见牙不见眼,直夸他阔气豪爽。
谁料没过几年,这人竟开始耍赖,振振有词地说自己从前给多了,如今“落魄”了,合该由莲花楼的主人负责养他。
气得扶月直说他脸皮厚。
最先离开的是狐狸精。它终究只是凡犬,寿数有限。众人在一处山明水秀之地为它掘了座小小的坟冢。
扶月蹲在渐渐冰冷的伙伴身旁,指尖轻轻梳理它仍显油亮的皮毛。那条总是欢快摇摆的尾巴,此刻却安静地耷拉着,再不见半分生气。
她早已习惯了离别——从有记忆起,学会的第一课便是如何面对失去。可次数再多,心仍会揪紧。
“狐狸精啊,”她轻声说,掌心抚过它微僵的脑袋,“但愿……我们还有重逢的一天。”
尽管她也清楚,这样的机会渺茫如沧海寻粟——如同将一粒沙抛入无垠沙海,再妄想将它重新拾回。
李相显默默挖好了土坑。李莲花俯身,最后一次揉了揉狐狸精柔软的脊背:
“本想着能和你做伴到最后……没想到你先走了。”他声音低哑,“愿你下辈子无忧无虑,永远快快乐乐。”
他曾以为自己会和这忠实的伙伴一同走向终点,如今狐狸精安然长眠,他却还有漫漫长路要走。
“我会替你看着扶月姐姐,不让她挑食。”他勉强笑了笑,眼尾泛起细纹,“本想再养一只狗陪你……又怕你吃醋,还是算了。”
他准备了满满一碟狐狸精最爱的吃食,郑重摆在坟前,心情沉甸甸的。
扶月面无表情地捧起第一抔黄土,轻轻撒在狐狸精安详的身躯上。
“去吧,”她低语,声音融进风里,“投个好胎,来世做个快乐的富家小公子——无病无灾,日日欢喜。”
不同物种的灵魂无法直接转化,唯有经过轮回往生,才能开启全新的旅程。
“我就,不耽误你了。”
又过了数年,师娘岑婆年事渐高,李莲花便携众人返回云隐山照料。莲花楼车队浩浩荡荡停在山脚下,他独自一人缓步上山。
李相显与扶月并未跟随,只在不远处静静等候。方多病偶尔会抽空回来探望,陪师父说说话。
岑婆最终是寿终正寝的。离去时,李莲花与方多病一左一右守在她床前,陪她走完最后一程。将师娘安葬后,李莲花望着那座新坟,心中最后一丝牵挂也终于落下。
岁月荏苒,李莲花渐渐蓄起了胡须,青丝染霜,成了个慈眉善目的小老头。而身旁的李相显,却仍是那副清俊少年模样,时光未在他身上留下半分痕迹。
“哥,”李莲花望着漫天星子,手中的鱼竿在夜风中纹丝不动,“不会老……是种什么感觉?”
李相显正俯身逗弄水桶里刚钓起的鱼,闻言指尖一顿。
“若没有你相伴,”他抬眼望向弟弟,眸中映着细碎星光,“大概会是种很孤独的感觉吧。眼看着熟悉的面孔一个个离去,自己却容颜不改,还要处处躲藏,避免引人猜疑。”
他轻轻搅动水面,涟漪荡碎了桶中那弯月影:
“所以这些年来……阿崽一个人,究竟是怎么熬过这漫长岁月的呢?”
李莲花六十六岁那年,在东海边一个宁静的小渔村安详离世。
他刚一咽气,守候在侧的扶月便伸手将他的魂魄轻巧地“提溜”了出来。
那魂魄澄澈如琉璃,泛着淡淡的金色光晕,俨然是李莲花少年时的模样——眉眼清隽,与李相显站在一处,竟似一对孪生兄弟。
不愧是亲兄弟。
“你这不争气的家伙!”扶月戳着他半透明的额头,又气又心疼,“我好吃好喝地养着你,龙血灵芝当萝卜喂,你就给我活个六十六岁?”
“花花,你存心打我脸是不是?”
“倒是会挑日子,六六大顺——可咱们还得在这世间停留几十年呢,现在怎么办?”她叉着腰,瞪着眼,“你也想当‘白骨精’了是吧?”
李莲花的魂体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他好奇地打量自己透明的手掌,只觉这般状态新奇又有趣。
“我知道错了,阿崽大人~”他眉眼弯弯,年轻时的狡黠在眼底流转,活脱脱一只成了精的狐狸,“我应该活到九十九的。只是这命运无常呀……”
“那以后,我是叫你李相夷还是李莲花?”扶月戳了戳他的肩膀。
“都可以啊,大名李相夷,小名李莲花,你想怎么叫都可以。对了,我‘死了’,我哥没受到影响吧。”
李莲花关心着自己的哥哥,毕竟当年扶月可是说了,他一旦死掉,哥哥也会随之消散。
“没事。有我在,能出什么事。”李莲花一死,扶月就再也不能从他身上获取积分了。
世界的主角总是在不停的轮换,而如今,这个时代,是方多病的时代,他完完全全的接过了他师父的担子,包括主角这个身份。
以前他也算是主角,只是更像是一个辅助,如今所有的一切完完全全的归了他。
笛飞声匆匆赶回时,李莲花已静静躺在棺椁之中。
也不知这老小子哪来这般旺盛的精力,一把年纪仍四处寻人比武,浑不在意是否落得个“以大欺小”的名声。只是这些年,他行事终归多了几分人情味。
此刻他立于棺前,凝望着老友安详的遗容,默然追忆往昔。
“他怎会走得如此突然?”笛飞声眉头深锁。按理说李莲花这些年来修身养性,药膳从未断过,身子骨该比他这个满身旧伤的人强健得多。
“世事无常,大肠包小肠嘛~我也没料到呢。”扶月瘪了瘪嘴,嗓音里还带着未散的哭腔,“阿飞啊,从今往后,可就剩你我二人相依为命喽。”
“你我二人?李相显他……”
“殉葬去了。”扶月抬手拭了拭并不存在的泪,“你也知道他们兄弟情深,花花一走,阿显哥哥当场就抹了脖子随他去了。”
“这两个狠心的冤家!”她忽然拔高声音,语调九曲十八弯,“一个个都这般决绝地抛下我,可曾想过留下我这么个温柔美丽、善良大方、有钱多金的漂亮妹妹,独自在这世间孤零零地活着?”
“花花~阿显哥哥~你们好狠的心呐~”
笛飞声默默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这丫头哭丧的功力实在太过“荡气回肠”,震得他这把老骨头的心脏都有些受不住。
“行,跟着我就跟着我吧。”他无奈叹气,“反正你有的是银子,怎么说都是我赚了。”
“阿飞!你为老不尊!”扶月顿时收了哭腔,瞪圆了眼,“我这个故人之妹如此可怜,你惦记的竟是我的银子!”
她捧心长叹,满脸痛心:
“终究是错付了啊——”
笛飞声默默抬手捂住耳朵,退到角落深吸了一口气。
“为什么还不下葬?”他皱着眉问道。
“总得等方小宝来见他‘师父’最后一面。”扶月托着腮,望着棺椁轻声道,“你觉不觉得他当爹之后憔悴了不少?养孩子果然辛苦。可花花养我的时候反倒容光焕发——可见我真是个神仙妹妹~”
笛飞声:“……”
天下竟有如此厚颜还自夸之人。
“你看起来……并不伤心。”他凝视着扶月,目光如炬。她眼中只有些许愤愤,却寻不见半分悲戚。就连他心中都泛起绵密的痛,她却仍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
扶月神秘兮兮地凑近他,压低声音:
“你知道我为什么叫‘扶月’吗?”她眼底忽然漾开一抹温柔的光,“其实是‘赴约’的意思。我们约好了——待我此生终了,就去找他们。他们一定会等我。”
“无论相隔多远,历经多少轮回,我们都会为这场约定全力以赴。”她仰头望向窗外那轮清辉,语气笃定,“就像我的名字一样——我们终会重逢。”
她转回头,对笛飞声浅浅一笑:
“阿飞,死亡从来不可怕。你……不也这么觉得吗?”
被笛飞声撞开的灵魂体李莲花啧了一声,手里的花生被扔进嘴里。
阿飞真是好眼力劲儿,一下子就相中了他的藏身之所。
花生其实挺好吃的,可惜身体过敏,他现在总算是能够大吃特吃了。
“阿崽这演技未免太过浮夸。”他嚼着花生,含糊不清地转向身旁的李相显,“哥,你说咱俩该不会是上了什么‘人贩子’的当吧?”
话音未落,正对上笛飞声投来的视线。一人一魂,四目相对。只是从笛飞声的眼睛里看不到李莲花的身影。
“阿飞啊——”李莲花的魂体在月光下泛着莹莹清辉,唇角勾起狡黠的弧度,“你可斗不过这只小狐狸。往后的日子,怕是要鸡飞狗跳咯!”
那语气里满是看戏的悠闲,还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的笑意。
往后的日子,还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