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宴散去,府中渐渐安静下来。邵明珠虽饮了不少酒,但意识却格外清醒,或者说,是被一种强烈的情感驱使着。他没有犹豫,径直朝着羊献容所居的院落走去。
那个漫长而真实的“噩梦”中,羊献容那篇刻在墓志铭背面、通透豁达又深情至极的留言,如同最温暖的烙印,深深印在了他的心底。那份超越生死、超越时空的理解与爱,让他感动之余,也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愧疚和想要加倍补偿的冲动。
院中侍女见邵明珠到来,连忙行礼通报。羊献容似乎也还未睡下,正坐在灯下看着一本书卷(或许是佛经,或许是诗词),听闻邵明珠来了,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放下书卷,起身相迎。
“夫君?”她看着微醺的邵明珠独自走来,连忙上前搀扶,“夜宴散了?怎的喝了这许多酒?还不歇着,到妾身这里来了?”她的语气带着关切,一如既往的温柔娴静。
邵明珠顺势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微凉而柔软。他就这样借着几分酒意,目光灼灼地、带着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看着她,直看得羊献容都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眼帘。
“媳妇儿……”邵明珠的声音因酒意而有些沙哑,却充满了真挚,“我……我今晚就想来看看你,和你说说话。”
羊献容微微一愣,感受到他不同寻常的情绪,柔声道:“夫君想说什么,妾身都听着。先进屋坐下吧,喝盏醒酒茶可好?”
她搀着邵明珠走进内室,让他在软榻上坐下,亲自为他斟了一杯温热的醒酒茶。
邵明珠没有接茶,而是再次抓住她的手,目光紧紧锁着她,仿佛要将她的容颜刻进灵魂深处。他深吸一口气,开口道:“献容……我昨晚……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一个可怕又真实的梦……”
羊献容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只是用温柔的眼神鼓励他说下去。
“我梦见……我好像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没有你们……我一个人……很孤独……”邵明珠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后怕,“后来……我好像……回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我……我甚至看到了……看到了我们的陵寝……”
听到“陵寝”二字,羊献容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但依旧保持着平静。
邵明珠继续说着,语气越发激动:“我……我看到了你的棺椁……看到了你留在墓志铭上的话……献容……你写的每一个字……我都看到了……都记在心里了……”
羊献容彻底愣住了,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她确实……曾经有过一些模糊的、关于身后事的念头,甚至想过若有机会,想留下些什么话……但那只是深藏心底、从未对任何人言说的思绪!夫君怎么会……?
邵明珠看着她震惊的表情,心中更是酸楚,他用力握着她的手,仿佛这样才能确认她的真实存在:“献容……你在梦里对我说……‘吾爱非凡人’……你说‘我的便是你的’……你说‘莫要再孤身一人’……你还说……‘唯愿你一切安好,便是晴天’……”
他每复述一句,羊献容的身体就轻轻颤抖一下,脸色微微发白,眼中充满了巨大的惊骇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被看穿灵魂的震动!这些……这些确确实实是她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他怎么可能知道?!
“夫君……你……”羊献容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那个梦太真了……真到我醒来后,抱着灵儿和景睿,哭了很久……”邵明珠的眼眶红了,“献容,对不起……在梦里,我让你担心了……我让你……连走了都不得安心……还要为我操心……”
巨大的感动和心疼席卷了羊献容!她虽然不知道夫君为何会做如此离奇又精准的梦,但她能感受到夫君此刻汹涌的情感是无比真实的!那份因为梦中的“离别”而产生的恐惧和愧疚,以及失而复得的狂喜和珍惜!
她再也忍不住,伸出双臂,主动抱住了邵明珠,将他的头轻轻按在自己的肩头,声音哽咽却无比温柔:“夫君……别说了……梦都是反的!都是反的!妾身在这里,好好儿的呢!你看,是不是? 容儿,是活的。”
她轻轻拍着他的背,像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妾身从未怪过夫君,以前不会,现在不会,以后更不会。能陪伴夫君,是献容此生最大的福气。那梦……定是夫君近日操劳过度,日有所思才会如此。忘了它吧,好吗?”
邵明珠紧紧回抱住她,在她颈窝处用力摇头:“不……我不忘……献容,你那番话,让我……让我心疼得快死了……也让我知道,我邵明珠何德何能,能得你如此深情!我发誓,这一世,我绝不再让你受半点委屈,绝不再让你有丝毫不安!我要你永远平安喜乐,就在我身边!”
羊献容的泪水终于滑落下来,心中充满了暖流。她轻声道:“好……夫君,献容信你。我们都会好好的,一直在一起。”
两人相拥良久,邵明珠的情绪才慢慢平复下来。羊献容替他拭去眼角的泪痕,柔声道:“夫君,夜已深了,歇息吧。”
邵明珠看着她温柔的眉眼,心中充满了安宁和满足。他低声道:“好,今晚我就在你这儿歇着。献容,我只是想抱着你,确认你还在……什么都不做,就这样抱着你,好不好?”
羊献容闻言,脸上飞起一抹红霞,心中却甜丝丝的。她轻轻点头:“嗯,都听夫君的。”
红烛摇曳,帐幔低垂。邵明珠紧紧拥着羊献容,感受着她真实的体温和心跳,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声,梦中那冰冷棺椁和刻骨铭心的留言带来的寒意,终于被彻底驱散。
他低头,在羊献容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温柔的吻,喃喃低语:“容儿……谢谢你……这一世,我定护你周全,绝不负你。”
羊献容在他怀里安心地蹭了蹭,嘴角带着幸福的笑意,沉沉睡去。
夜色温柔,爱意缱绻。这一刻的相拥,远比任何梦境都更加真实,更加珍贵。邵明珠心中那因为“先知”而带来的焦虑,也渐渐被怀中人的温暖所抚平。他决定,只将此梦深藏心底,作为警醒,更加珍惜眼前人,绝不让梦中的任何一丝阴影,沾染现实分毫。
数日后,邵明珠处理完紧急政务,特意抽空在偏厅召见了前朝公主——年仅十四岁的清河公主(司马衷之女,羊献容所生,并非邵明珠亲生)。同时被传召的,还有他的心腹爱将,如今镇守洛阳、威名赫赫的骠骑大将军祖逖。
偏厅内气氛略显肃穆。清河公主穿着一身素净却不失皇家气度的宫装,在小黄门的引导下,小心翼翼地走进来。她年纪虽小,但经历了国破家亡、颠沛流离,又目睹母亲羊献容最终找到归宿,性子比同龄人显得早熟和沉静许多。她看到端坐于上方的邵明珠,以及一旁肃立的祖逖将军,连忙规规矩矩地跪下,行了一个标准的大礼:“儿臣(自称儿臣是因邵明珠实际掌控朝廷,且是她的继父)拜见太傅大人。”
邵明珠看着台下这个纤弱却举止得体的小女孩,心中不禁泛起一丝怜惜。她身上流着司马家的血,是前朝的公主,但在如今的时代,她的身份实则颇为尴尬。他能感受到小女孩平静表面下的那份忐忑不安。
“起来吧,无忧。”邵明珠的声音刻意放得温和了些,甚至用了他刚刚为她拟定的封号—加字,无忧公主。
清河公主微微一愣,显然对这个陌生的称呼有些意外,但还是乖巧地起身,垂首站立:“谢太傅大人。”
邵明珠看着她,缓缓开口道:“无忧,你母亲如今是我的夫人,你虽非我亲生,但既唤我一声太傅,居于我国公府,我便视你如己出。你年纪渐长,也当有所安排。”
他顿了顿,声音清晰而郑重:“今日召你前来,是告知你两件事。其一,我已奏明陛下,赐你封地于冀州清河郡,食邑六千户! 并加封你为—— 无忧公主! ”
“望你从今往后,忘却前尘烦忧,安心喜乐,平安长大。 ”
此言一出,不仅清河公主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狂喜,连一旁的祖逖都微微动容!
食邑六千户!这可是实打实的、极其丰厚的封赏!许多宗室亲王也不过如此!尤其是“无忧”这个封号,更是蕴含着美好的祝愿和庇护之意!这份恩宠,不可谓不重!
清河公主瞬间眼圈就红了,巨大的惊喜和感激冲击着她。她再次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哽咽和颤抖:“儿臣……儿臣……谢太傅大人厚恩!太傅大人隆恩……儿臣……儿臣……”她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只是不断地磕头。
这份封赏,对她而言,不仅仅是财富和地位,更是一份坚实的保障和一个充满希望的未来!让她从此不再是飘零无依的前朝孤女,而是有名有份、有食邑保障的大晋公主!
邵明珠微微一笑,虚抬右手:“起来吧,这是你应得的。你母亲为你操心了半辈子,以后,你可让她安心了。”
清河公主这才起身,用袖子悄悄擦去眼角的泪水,小脸上洋溢着前所未有的光彩和感激。
邵明珠继续道:“这第二件事,是关于你的终身大事。”
清河公主的心一下子又提了起来,紧张地看着邵明珠。
邵明珠目光转向一旁的祖逖,笑道:“士稚,你家长子祖济,今年已满十五,听说少年英伟,颇有你当年之风,可曾婚配?”
祖逖连忙躬身回答:“回太傅,犬子顽劣,尚未定亲。”
“好!”邵明珠抚掌,“既如此,我便做个媒人。我将无忧公主,许配给你家祖济,待公主及笄之后,便择吉日完婚!你可愿意?”
祖逖闻言,先是一惊,随即大喜!这可是真正的皇室公主(虽然前朝),更是太傅的继女!能与太傅结成姻亲,简直是求之不得的天大好事!他立刻单膝跪地,洪声道:“太傅厚爱!末将……末将感激不尽!祖家能尚公主,乃是祖上积德!末将替犬子,叩谢太傅天恩!”
邵明珠点点头,让祖逖起身。然后,他看向又惊又羞、脸颊绯红的清河公主,温和地问道:“闺女,我将你许配给骠骑大将军之子,你可愿意?”
清河公主虽然年纪小,但也知道婚姻大事的重要性。她知道祖逖将军是太傅麾下的头号心腹,声名显赫,他的儿子想必也不会差。更重要的是,这是太傅亲自指的婚,是对她未来的又一重保障和安排。她低下头,声如蚊蚋却清晰地说道:“儿臣……全凭太傅大人做主。”
“好!”邵明珠满意地笑了。
然而,他的笑容随即收敛,目光变得锐利起来,看向祖逖,语气虽然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一丝警告:
“士稚,无忧虽非我亲生,但我既视她如己出,她便是我邵明珠的女儿!今日我将她许给你祖家,是信重你祖氏门风,也是希望她能得一世安稳幸福。”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冷:“你需谨记,也需告诫你家小子:公主下嫁,是你们祖家的荣耀!日后,若敢有半分轻视、怠慢、或是让公主受了委屈…… ”
邵明珠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压在祖逖身上:“莫怪本太傅……不讲情面!定不饶恕! ”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斩钉截铁,带着冰冷的杀伐之气!
祖逖浑身一凛,立刻再次躬身,语气无比郑重甚至带着一丝惶恐:“太傅放心!末将在此立誓!祖家上下,必视公主如珍宝,敬之爱之,绝不敢有半分怠慢!若犬子敢让公主受半分委屈,无需太傅动手,末将第一个打断他的腿!”
听到祖逖如此郑重的保证,邵明珠的脸色才缓和下来,重新露出笑容:“如此便好。我相信士稚你的为人,也相信祖家的家教。望他们二人,日后能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他又对清河公主柔声道:“无忧,以后祖家便是你的婆家,祖济便是你的夫君。若他敢欺负你,随时回来告诉我,爹给你做主!”
这一声自然而然的“爹”,让清河公主的眼泪再次涌了上来。她用力点头,声音哽咽却充满了安全感:“嗯!儿臣……记住了!谢谢……谢谢爹!”
这一刻,她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终于有了一个强大的、可以依靠的父亲。前朝的阴霾似乎正在渐渐散去,一个充满希望和温暖的未来,正在向她招手。
安排好了清河公主的未来,邵明珠心中也放下了一桩心事。这不仅是对羊献容的交代,也是他作为掌控者,对前朝皇室的一种怀柔与安置,更能借此进一步捆绑像祖逖这样的重臣,可谓一举多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