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上法罗女士含着戏谑笑意的目光,弗雷德里克没有动怒。
下位者的怒气没有任何作用,反而会招来轻视与玩味,那些感兴趣的目光对弗雷德里克来说是一段不太美好的记忆。
“抱歉,冒犯了。”
弗雷德里克大大方方搭上法罗女士取笑般傲慢伸出的手,借力从泥泞里抽身。
他虽然满身狼藉,风度却不减。
品味独特,仿若幽静深海的香水气息淡淡逸散出来,留在法罗女士腕上。
法国人爱喷香水,弗雷德里克入乡随俗,也选了一款他所钟爱的,点在手腕与脖颈上。
法罗女士凝视着弗雷德里克那张骨相优越的脸,注意到他纤长的白色睫毛微颤着垂下,在如玉的肌肤上打下了一道阴影,格外令人心动。
此刻,法罗女士不得不承认弗雷德里克的外貌很出众,出众到管他叫什么名字,什么来历,大部分淑女都会因为这张脸而驻足,心生怜爱之情。
“克雷伯格先生,您需要看下医生吗?包括衣服,也该换一套了。”
法罗女士语气放缓。
弗雷德里克轻声道:“客随主便,听您的安排吧。”
法罗女颔首,
“好,请跟我来吧。”
在外人眼中,两人现在的氛围堪称和谐。
只是没人知道,法罗女士很讨厌香氛气息,她的鼻子在从小经历的训练中受到了过多刺激,和舌头一样,早已失去正常的功能。
被别人知道弱点是一件很危险的事,她从不对外说。
弗雷德里克留在她手上的逶迤香气,只让法罗女士不动声色背过双手,悄悄摘下手套,准备换双新的。
很巧,弗雷德里克也背着手。
通过容貌与那些得体的,颇受淑女欢迎的举止来获得优待已经是一件很顺手的事了。
但无论多少次,弗雷德里克都有点克服不了随之到来的厌恶感。
他生气自己总要用这种手段,又不可避免的理解天赐的容貌也是一种能够利用的资源,大部分人想用还用不了呢。
自卑与自傲交杂,弗雷德里克摘下碰过法罗女士的手套,决定找个机会扔了。
高跟鞋与皮鞋走过这条满是污水的街道,登上早已安排好的新马车。
他们走了,但靠翻垃圾维生的流浪汉大叫着感谢上帝:
“太好了,今天是什么幸运日子,我居然在垃圾桶里捡到了两双丝质手套!妈呀这摸起来滑溜溜的,还挺香。”
……
法罗女士选择的地点很偏僻,是一间保证了不会被任何人打扰的封闭小屋。
在来的路上,弗雷德里克已经做好心里准备,清楚如果什么都不做,不付出点代价。
他余生大约就是在这里度过了,顶多是从这个黑屋转到下一个更不见天日的牢房。
作为早早入局的人,弗雷德里克对法罗女士所在的组织还是有一定了解,起码知道背后有着墨尔本勋爵的影子。
“代我向勋爵阁下问好。”
弗雷德里克没有进屋,而是站在门口,先释放出了善意与温顺。
法罗女士抿嘴一笑,欣然点头。
“克雷伯格先生,您看上去想说点什么。”
法罗女士温和道,
“放心,这间房子不需要付任何租金。”
弗雷德里克失笑,诚实道:“但不住需要付足够的筹码。”
“这里的环境太差了,四周的风景也不够好,我想我不会住在这种地方。”
法罗女士露出一副失望的神色,遗憾道:
“哦,我听说您的睡眠有些不太好,喜欢足够安静的深夜,所以特意给您选了远离人群喧嚣的地方。抱歉,忘了对一位贵族而言,陈设格调也是不可忽视的一环。”
法罗女士轻描淡写说出了弗雷德里克的生活习惯,寻常得仿佛在讨论的不是他的隐私,而是天气好不好了。
作曲家的表情发生变化,他不喜欢自己的任何秘密被刺探。
法罗女士无视他敏感的情绪,微笑道:
“现在换房子已经来不及了,只能先委屈您一下了。”
“我不认为您能够拿出什么让我心动的东西,毕竟,比起睡眠状况,您离开维也纳的事情近乎人尽皆知。”
克雷伯格家族是奥地利维也纳的大家族,他们的核心成员全在世界音乐之都发展。
他们不需要考虑多余的事,只专心的让乐章在金色的大厅内回响就够了。
“虽然克雷伯格家族没有发任何的声明,但那不过只是最后一分体面。”
法罗女士礼貌道,
“您说对吗?来自法国的克雷伯格先生。让我算算您去法国的时间,啊,那恰好是您在维也纳的演出失败之后。”
“听说那场演出,许许多多的克雷伯格甘愿做配,受您指挥。但那场音乐会的效果却不尽人意。”
“不能说办砸了,只是太平稳,平稳到让人难以想象音乐会是由克雷伯格家族负责的。”
法罗女士这么说的时候,她最喜欢的珍珠项链让一言不发的弗雷德里克移开目光。
比起嘲讽,法罗女士更像是在展示实力——
一个情报组织的实力。
弗雷德里克努力伪装的体面与从容,在法罗女士面前荡然无存。
她的话语,让弗雷德里克想起那张从维也纳到巴黎的车票。
一张头等包厢的单程票。
移居法国后,他尝试着寄回家族的所有乐谱,都没有收到任何回信。
就像法罗女士说的那样,他与克雷伯格家族之间,不过是还留了最后一分体面,没把一些双方心知肚明的事放到台面上。
就算知道对方在刻意打压他的心态,企图以一种“我什么都知道,你还能给我什么”的无声反问逼迫弗雷德里克轻易甩出原先的底牌。
但弗雷德里克还是很讨厌法罗女士的咄咄逼人,讨厌这场预料之中的心理博弈。
真没品味。
弗雷德里克面无表情想——
居然有人会把一连串的珍珠戴在脖子上,简直就是个没见过好东西的暴发户。
他讨厌珍珠,讨厌这裹上了纯白华美外壳,才被人狂热追捧的沙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