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来救人啊!”
伊莱一边喊一边撩起袍子。
他企图自己上,却正好被一座雕像挡住去路,脚刚抬起来就停在空中,不敢轻举妄动。
情急之下,伊莱也管不得劳神的痛苦,大叫道,
“爱丽丝小姐,拜托你去支援下他们,我会让布洛黛薇护住你的!”
无需多言,爱丽丝已经出发,她灵巧躲过面前的雕像,勉强靠近了波本兄妹。
躲这匀速移动的巨型艺术品,身形越小越好,这才方便从众多缝隙中钻进钻出,与沉重的石块堪堪擦过。
爱丽丝独自杀进去时还算顺利,待她和拽着黛米的山姆汇合时,三人齐齐面临着身处中心难以出去的问题。
“波本先生,您看上去状态不太好,请把波本小姐暂时交给我,您先顾着自己,我会找机会带她从漩涡脱身的。”
面对爱丽丝快速说出的提议,山姆保持沉默,不肯松手。
他不敢把黛米交出去,非要选择,他希望黛米先离开,再轮到他。
“我理解您担忧妹妹安危的心情,但您的脸色非常难看,我判断波本先生的体力消耗过于严重,才希望您先离开,我自会想其他办法。小心您的脚下,在这摔倒可就完了。”
爱丽丝观察着雕像的轨迹,时刻提醒山姆注意躲避,额头渐渐冒出汗来。
“不止是担忧。”
山姆希望爱丽丝重视黛米的特殊,快速道,
“黛米可是我毕生研究的结晶,她多活的每一秒都在证明药剂学的潜力,那些珍贵的原料所能做到的事情比我们想的要多上无数倍。”
其实爱丽丝不需要黛米多么有价值。
在第六场b组实验中,热情的黛米算是除了卢基诺最早响应她号召的人。
爱丽丝本意是觉得自己一下子救不出两个,想让山姆先走她再带着黛米伺机而动。
没办法,山姆死活不肯放手,黛米这种样子也确实要一个人时时刻刻带着她躲雕像。
“好,你们先走。”
爱丽丝没把为难表现出来。
她考虑到伊莱许诺的役鸟援助,抓住一组雕像刚过去的间隙,以身试险,将波本兄妹推出最危险的中心点。
与其同时,爱丽丝也差点被两座雕像夹中,幸好她及时转身,伊莱也如约让布洛黛薇精准落到爱丽丝身旁,挡下了这一击。
波本兄妹顺利脱险,爱丽丝也成功没掉太多状态,皆大欢喜。
而再度驱使了布洛黛薇,利用“誓约”抗伤的伊莱比他想的还虚弱。
当疲惫的役鸟返回落到他肩上时,他脚下一个不稳,在到处都是来来往往巨型雕像的危险研磨场中不慎摔倒。
布洛黛薇惊吓的飞起“咕咕”大叫,伊莱一手撑地尝试了一两次,始终难以起身,眼睁睁看着一组雕像逼近。
爱丽丝刚离开高风险区,一转头就目睹这一幕,惊骇高呼道:“克拉克先生!危险!”
顾不上其他,爱丽丝立刻转身冲过去,但她刚抓住伊莱的手臂往上一提,就察觉到不对——
太仓促了,刚救完两个人的爱丽丝没有足够的爆发力直接把瘫软在地的伊莱“拔”起来,需要一点空间。
可在轰隆轰隆的巨响中,空间就是最缺少的生存关键。
“来搭把手!救人!”
爱丽丝喊出这句后就立马后悔了。
黛米一个酒鬼,山姆一个力竭难继的药剂师,这两人真来帮忙说不定会因为发力不对被伊莱连带着摔倒。
此刻,爱丽丝无比怀念拉走了里奥的戚十一。
“爱丽丝小姐,您松手吧,我让布洛黛薇帮我挡下,我们应该还能承受点伤害,不会就这么死去的。”
伊莱努力睁着疲累到仿佛下一秒就要闭上的眼皮,声音嘶哑。
爱丽丝不确定伊莱再来一下会不会直接昏死过去,咬牙不敢松手,拼尽全力的援救,扛起伊莱尝试逃离周围过近的雕像。
“再来一个,只要一个人就好。”
爱丽丝喊,
“我需要帮助!”
“我…我来!”
黛米打了个嗝,抬脚就要上前,她莽撞的行为差点把山姆拖到雕像底座下。
波本兄妹心有余而力不足,山姆勉力架住黛米,劝爱丽丝干脆放弃伊莱,等这波雕像过去了再说。
“放弃?”
爱丽丝反问了一遍山姆,没来的及说其他,一个出乎意料的身影出现,梦游般靠近着他们。
“玛尔塔?”
爱丽丝不可思议唤了声,甚至怀疑自己看错了。
玛尔塔没有回应她,只是半睁着眼睛,踉跄避过那些轨迹死板的雕像,和爱丽丝一起,一左一右扛起伊莱。
“玛尔塔,你醒了?”
爱丽丝试探着又问了声,玛尔塔依旧毫无反应。
她只是抓着伊莱的手,呼吸急促,艰难发力把人往安全点的区域带。
这种姿态,像是——
她听到了爱丽丝的请求,专门过来和爱丽丝一起救援同伴的。
玛尔塔的瞳孔里面,依旧迷茫而痛苦,昏昏沉沉的不曾清醒。
玛尔塔一直在做梦,梦着过去的事,那些被她放弃的身份,那些没有后续的失败任务,光怪陆离的人生——
梦里,年幼的玛尔塔站的笔直,双手背在身后,低垂着脑袋。
母亲的穿着打扮保守老气,整个人像是一截不知风吹日晒多久的旧木桩,责备道:
“玛尔塔,你又背着我偷偷玩那个飞行器模型?”
“你今年都多大了?你该懂点事,而不是继续的幼稚的幻想那些不切实际的事。飞行不会让你找到一个好婆家,更不会让你在丈夫面前显得美丽温柔。”
“如果你还承认我这个妈妈,你觉得你是贝坦菲尔家的女儿,就把这些心思收起来,不要想着去学校的事,早点把我教你的纺织技术好好揣摩一下,合格的夫人肯定要能亲自打理全家人的衣物。”
母亲的教导没有任何效果,在美智子的资助下,玛尔塔拿着飞行模具,坚持走进学校,继续完成学业。
人生的第一个角色——母亲期望的合格淑女,扮演失败。
比起靠近梦想的兴奋,玛尔塔也在她脸上品尝到了愤怒,还有一句最简单不过的否定——
“玛尔塔,你真让我失望,我无法理解我为什么会生出一个这样的女儿。”
望着妈妈渐行渐远的背影,年少的玛尔塔也曾经惶恐过,害怕过,内心深处也滋生过动摇与纠结。
她咽下来第一次失败,继续长大,继续固执向前。
在人人都觉得她不可能出头的骑兵队,玛尔塔偏偏靠着实打实的训练与不服输的拼劲,一步步走到上尉之衔。
军队是个刻薄又好懂的地方,真正的强者总能出头。这段军旅生涯给予了玛尔塔前所未有的磨练,也让她生出了些许振奋之心,能鼓起勇气往更高处拼——
或许她不是一个失败者,玛尔塔优秀极了,总有一天会飞到天上去的。
是的。
总有一天。
“贝坦菲尔上尉,您的申请已经通过,在骑兵队的服役即将结束,休假结束后于空军部门报到。”
战友掐着嗓子装模作样道,
“哦,天啊,真的吗?咳咳,其实还好,我就知道我能入选的,各方面的考核我都是佼佼者,他们不选我还能选谁?”
年轻的玛尔塔在战友的取笑与恭喜中面皮发烫,整个人轻飘飘的,像是要飘到云端上,飘到梦想的最高点。
她换上更新,更笔挺的军服,满怀期待的开启了新的军队生活。
有点糟糕,玛尔塔的职务很是无聊。
在空军这两个字后面,还要加上地勤。
什么时候能摸一摸那些模样简陋却构造精妙至极的飞机呢?玛尔塔很期待。
“贝坦菲尔?哦,你说那个整天围着飞机转来转去的女人啊。”
飞行员们在午餐时分大声笑着,
“她不可能上去的,天空对她来说太高太远了,那不过只是一个不切实际的梦。等她真上去了,肯定会被吓到浑身发抖的。”
“骑兵上尉?那算什么,骑兵队难道不是负责日常站岗与王室维护的礼仪性任务吗?说不定她是因为站的够直才升官了,哼,上了战场也不是主力。”
玛尔塔听着那些闲言碎语,告诉自己不能生气,她会用实力证明自己的。
和在骑兵队那样熬,一点点熬。
但空军部队和骑兵队不同,玛尔塔可以用娴熟的马术随时随地翻身上马,和战友们展开一场激烈的追逐,却没办法在其他人眼皮子底下爬上飞机,缺乏系统训练的她被刻意关在了飞行作战外,找不到门的方向。
“你只需要拿着那把信号枪守在机场上,老老实实站在那里,等我们打出返航的信号后朝天上开枪就好了。”
他们说,
“这么简单的事情,却能享受到空军部门优厚的补贴和待遇,真羡慕你,玛尔塔。”
他们嘴上是羡慕,眼里是嘲弄,像是在嘲笑玛尔塔职务中的地勤二字。
玛尔塔扮演失败的第二个身份,是“空军”。
其实她从来没有一架属于自己的飞机,更没有完成真正的飞行,在军队的作用是“地勤”。
玛尔塔努力了很久,始终找不到进入的门道。
直到飞行员亨利朝她伸出了手。
那段时间过得可真快乐,在亨利的帮助下,玛尔塔学了更多有关飞行的知识,她那些胆大包天的想法也有了第一个支持者,亨利比起那些只会说风凉话的人来说,好了无数倍。
但也仅限于此了。
大雾天气里那发失误的信号枪,不仅断送了亨利的性命,也断送了玛尔塔的职业生涯与第三个身份——亨利的未婚妻。
比起极致的悲痛,母亲理所当然的话让玛尔塔迈出了离开家庭的最后一步——
“玛尔塔,在接下来一年,你最好都不要出门。出门也记得用黑纱覆面,在外人面前克制点情绪。可怜的孩子,未婚夫的去世会对你的声誉造成多大的打击啊。”
母亲自言自语,全都是为了玛尔塔的打算,
“我真不想把你嫁给那些鳏夫,等你的哀悼期满,我得尽快挑选一些稍微穷苦的家庭了,好好展现一下你的嫁妆数额。”
即使是未婚夫妻,玛尔塔仍然要为死去的亨利戴孝。
即使是未婚夫妻,玛尔塔依旧背上了不好的名声,人们相信她带有诅咒,咒死了自己的丈夫。
女儿,事业,妻子。
接连三个身份,接连三场失败。
玛尔塔不愿意妥协,她仍然向往着天空,便决定杀死最开始自己,开启一段新的人生。
“欢迎你,或许我该叫你玛尔塔?但在我们这里,知名不具才是最好的身份。”
气质优雅的法罗女士面带微笑,她是老师,也像是新身份的母亲,给予了玛尔塔一个全新的社会身份,
“这个社会对正常人的要求太多,像我们这种潜入暗影的,反而才能找到自由无拘的真实。”
法罗女士摘下手套,伸手抚摸着玛尔塔的脸庞,好脾气道,
“我会是你的老师,你的指引人,你新生命的启蒙。”
玛尔塔没有说话,转头看向一望无际的大海,还有那片至高至远的蓝天。
法罗看中了玛尔塔的坚韧和聪慧,觉得接连割舍了父母与爱情的玛尔塔是一个值得栽培的好苗子。
她对玛尔塔很好,好到玛尔塔曾迷失在“知名不具”这个身份中。
玛尔塔可以是任何人,任何身份,名字是最不重要的。
直到她在一次任务中,短暂成为了玛嘉蕾莎.哈丽,一名来自英格兰的教师。
教师,一个面临他人未来与梦想的职业。孩子们的人生刚开始,他们有着无数惊奇的想法,胆大包天,叛逆出格。
玛尔塔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那次的任务失败了。
她难以扮演哈丽老师,难以去思考“我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这个经典无比的教育话题。
“这世上最难扮演的就是自己。”
法罗女士没有责怪她,只是建议,
“或许你可以用回空军这个身份,找一找感觉和状态。当然,你也可以用其他你觉得不错的办法,不要急,我还没到退休的年龄,你有足够的试错空间。”
其实没有的。
在玛尔塔捡回“空军”这个早已蒙灰的身份时,由内到外,从心到身体,从找上门的迈尔斯到美智子的照片,都在抗争着,抗争着从组织脱身,抗争着“知名不具”,这种彻底模糊了自身面目的身份。
原来所谓舍弃过去,潜藏在暗影中的真实,不过只是水面的一片倒影。
玛尔塔伸手摸了无数次,捞到了一场空。
她知道庄园很危险,知道奥尔菲斯不是善人。
但她还是来了,她早已下定决心,必须再度成为“空军”,而非一抹没有脸的影子。
唯一让她痛苦,让她饱受折磨的,是“知名不具”这个身份的失败,是对法罗彻头彻尾的背叛。
第一次割舍的是世俗的家庭与生养她的母亲,第二次离开的是新生的归处与不疑她的导师。
可让玛尔塔选择离开她们的“空军”这个梦想,由此产生的从军经历,又将忠诚与团结刻在她的心底。
纠结痛苦如梦魇一般缠着她,让玛尔塔找不到为自己辩解的理由,只是不断的下坠,看着梦里那些反复出现,不断指责她的脸下坠。
“回来吧,玛尔塔,妈妈很想你。”
母亲擦着泪。
“现在回头还来得及,不要让我失望。”
法罗女士伸出手。
她们拉扯着玛尔塔,争夺着她的不同面,期望将玛尔塔变成她们所要的样子。
玛尔塔熬了好久,好久,哭过,求过,始终不得脱身。
每当她痛苦的恨不得一死了之时,总有另一个略微熟悉的声音在不断告诉她——
“玛尔塔,再坚持一下,解药就在路上了。”
“……外面有动静……我可能要出去一会,我保证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我知道的,玛尔塔,你早就已经坚定了你的身份。”
“你一直在看着天空和大海。”
那声音消失了,只留玛尔塔继续困在过去,各个身份的失败继续包围着,逼迫着她。
直到轰隆轰隆的巨响砸在耳边,还有此起彼伏的呼喊与求救。
被母亲与法罗女士撕扯的玛尔塔,模模糊糊闻到了北原凛冽的冬风,还有风中那难吃到让人想吐的冻肉罐头。
她无视纠缠着她的幻影,目光中只有一个裹着严严实实的年轻女孩在用军刀撬开罐头,皱着眉头单手划下一块,直接塞进嘴里。
“如果能下马找个避风处,把罐头热一热就好了。”
她嘟囔着,
“在执勤任务中能有罐头炖肉吃,可是做梦都在想的好事。”
女孩的脸被冻得通红,眼睛却很亮,被严苛的军旅生涯打磨的越来越亮。
她匆匆吃完罐头,一夹马肚,扭头朝玛尔塔呼喝——
“你们还在发什么愣?前方有同伴的呼救声!在有能力救援的情况下,难道你们要眼睁睁的看着人死吗?这可不是军人所为啊。”
玛尔塔呆了片刻,发现那不是对自己说的。
因为无数其他年轻的影子穿过了她,同样骑着马,随着女孩的指挥疾驰远去——
“遵贝坦菲尔上尉令!出发!”
长久以来的训练,让玛尔塔下意识跟着起身,踉踉跄跄的追逐着那些身影,那个纵马骑在最前面的女孩。
他们呼喊着,军队留下的痕迹在玛尔塔心中发热,鼓舞着玛尔塔一步步往前挪。
旁人的问话她听不到,她一直看着前方那个骑马的身影,耳边听着那个女孩哼的军中小调。
风声,马蹄声,战友们勾肩搭背的合唱声,盖过了梦中其他的声音。
玛尔塔一直困在不同身份之中,还困在梦魇里,苦苦不得脱。
救援的举动,不过是军伍情深,难舍同伴的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