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九章
1975年3月1日
香港 邱博士诊所
田之雄桌上的电话骤然响起，他拿起听筒，里面传来一个柔美的女声：“是罗先生吗？”
“是，我是罗清泉，哪位？”
“罗先生您好，我这里是邱博士牙科诊所，打电话是提醒您，您一周前预约了今天下午两点半来本所看牙医的。”
“哦，哦，谢谢您，周末事情多，您不提醒我都忘了。下午我准时到。”
“不客气，那就下午见，祝您周末愉快。”
放下电话，田之雄沉思了一会儿。离上次见面已经过了大半年了，不是紧急而重要的事情，邱博士一般不会主动求见的，这也符合组织上要求他保持静默的指示精神。
这两年内地形势出现新局面，老干部纷纷被落实政策，重返领导岗位，社会秩序重新恢复，公安机关恢复正常职能，尤其是“四届人大”的召开，提出了“在本世纪末实现工业、农业、国防和科学技术四个现代化”的建设目标，经济形势逐步焕发生机，各行各业出现恢复发展态势。而随着中美关系的改善，国际环境也大为好转。香港经历了前两年的股灾和经济危机后，港府推出了一系列改善民生、重振经济的举措，比如实施“九年免费义务教育”、“十年公屋建设计划”，兴建地下铁道等等，为提振经济、稳定民心起到很大作用。虽然股票市场仍不稳定，但经济腾飞蓄势待发，尤其是金融业、航运业、电子业、纺织业、零售业的发展已位处亚洲前列，初露全球金融与航运中心的端倪。
随着局势的变化，“陆工会”和情报局的高层仿佛也没有了原先的勃勃野心，很少主动挑起事端，连港澳办事处和香港站的驻员都被缩编了不少。田之雄感觉地球自转是不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控制住了，日子过得就像稠滞的沥青那样缓慢，与十年前刀光剑影的激烈斗争相比，现在的日子安逸的就像度假。但他心里的那根弦始终绷着，留意着平静之下的暗流涌动。
是出了什么大事？还是上级有了新指示？田之雄怀着满腹的疑问，准点踏进邱博士牙科诊所。第一次与邱博士见面，他就对这位温文儒雅而又冷静细心的同志很有好感，几次接触之后，他越发欣赏，甚至向邱博士吐露出无人可倾诉的内心烦忧。对他而言，不仅由于邱博士代表着身后的组织，更因为这里有邱博士和他美丽知性的妻子冰清营造的温暖氛围。因此，他每次来诊所都心情愉悦。
治疗室里，邱博士今天罕见地没有戴口罩，见到助理带着田之雄进来，咧嘴笑了一下，看了一眼身边的妻子兼助手，冰清向田之雄点了下头，随即默契地掩好门出去。
田之雄躺在牙医椅上，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一本正经地说：“邱博士，今天是什么日子？”
邱博士有些摸不着头脑，边戴口罩，边说：“三月一号星期六呀，怎么啦？”
田之雄噗呲一下笑了：“哈，难得看到你这么阳光灿烂的笑容，难道有什么好消息告诉我。”
邱博士眼里流露出异样的光彩，边给田之雄系上围巾，边笑着说：“让你猜对了，躺好，我慢慢跟你说。”
田之雄张大嘴，心里涌现莫名的激动与期待。
“不，不用张嘴，你躺着听我说就行。”邱博士眼神变得庄重起来。
“我现在向你一字不漏地转达上级的指示：605同志肩负重要使命，克服了难以想象的困难，做出了巨大的个人牺牲，忍辱负重，意志坚定，无私无畏，出色地完成了组织交给的艰巨任务，为国家安全做出重大贡献。对此，组织上给予高度评价。根据目前形势变化，决定通知605同志适时安全撤离。具体撤离时间和安排先征求605同志意见……”
田之雄静静听着邱博士缓慢而清晰地复述上级指示和对他的高度评价，内心激荡，胸口起伏，两颗大滴的泪水从两边眼角慢慢滑落。
邱博士拿了块白纱布为他细心拭去眼角的泪水，打趣道：“我还以为你会高兴地一跃而起呢。如果你心里激动，可以坐起来抽支烟庆祝一下。”
田之雄坐起身，深深地吐了一口气，侧过脸说道：“邱博士，如果是十年前，我听到这个消息，肯定会一跃而起，可是，现在，我已经不是当初那个青葱小子了。你知道吗？刚来的头几年，斗争环境特别复杂尖锐，我天天都盼望着你今天传达的这个消息，好回去向组织汇报，去跟老婆孩子团聚，恨不能第二天就跨过罗湖桥。可如今……”
“你的心境我完全理解，环境是能磨练一个人的心性的。你躺好，我还有话要转达。”邱博士接着说：
“你的老领导还有几句话要带给你。其一，欧淑芬和你的儿子，目前都很好，你儿子现在上小学五年级，欧淑芬已经再婚了……”
田之雄心中满是酸涩，好一会儿才挤出一句：“这样……好，我多少安心些。”
邱博士用复杂的眼神盯着他，接着说：“老领导还说，让你撤离，一方面是因为你已经出色完成了任务，成就远超出当初的设想；另一方面，也是考虑到你的个人生活和现实困难。你长期单身，你现在的身份又不可能在香港这个环境里找个对象成家，因为要排除一切对你的安全构成威胁的因素。因此，组织上的决定也有关心照顾的意思，让你重归正常的生活。”
田之雄感慨地说：“这么多年，我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其他的事情对我而言，都是小事。老领导的心意我领了，但这不是我考虑是否撤离的理由。”
邱博士拿过器械道：“来，张大嘴，我检查一下上次补的那颗牙……我理解，其实那只是一个次要因素，主要的还是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还有就是，现在形势已经日趋安定，虽然还有涌动的暗流，但那些尖锐冲突的生死相搏年代可能一去不复返了。形势变了，斗争方式和工作重心自然也会发生改变，这是我个人的理解。”
田之雄张着嘴，眨了眨眼，表示同意他的观点。
“好了，起来抽根烟吧。你补的那颗牙没问题。”
田之雄坐起来，摇了摇头：“我现在抽得少了，有时感到胸闷。”
邱博士叮嘱他：“一旦回去了，第一时间去医院彻底检查一下身体，照个x光。还有，你血压也偏高。”他边收拾器械，边说：“根据指示，撤离的具体时间和安排由你决定，组织上会全力配合。你考虑好方案就约见我，我会迅速上报。”
田之雄有些犹豫地说：“能得到这么高的评价，能回到组织怀抱，我当然非常高兴。可是，我经营多年，又处在这么个重要岗位，不可能说走就走。我要权衡几个因素，才能做出撤离方案。首先，我目前情况一切正常，没有遭遇到突发情况，也没有特别的危险发生，没有必要仓促撤离；其次，十二年了，能坐到这个位置，来之不易，如果形势有大的变化，这里能发挥非同寻常甚至很关键的作用，需要组织上权衡得失；第三，经营多年，总有一些社会关系和事情要交代清楚，不能给党的事业造成损失和遗憾。还有，我的身份不可替代，不可能派个人就能接替，因此，我需要一点时间认真考虑一下，分轻重缓急安排清楚，再做出撤离方案和确定具体时间。特别是要找好离职的借口，以免敌人引起怀疑，对我已掌握的情况做出调整，从而影响我方的工作。”
邱博士从保温壶倒了一杯热咖啡递给田之雄，“好的，我会原原本本地向上汇报你的想法。你估计需要多长时间？”
田之雄沉吟了一会儿：“大约十天或者半个月吧。”
过了一会儿，他又补充道：“另外，我有些想法，也请你向组织上汇报。现在形势变了，力量对比我们也已取得了压倒性的优势，就像你刚才说的，十余年前那种刀光剑影式斗争的年代，恐怕一去不复返了，斗争的形势可能会回归到隐蔽斗争的本质上。但这种斗争将长期存在，只不过是换了种形式罢了。你还记得两年前我给你汇报过的那个cIA间谍周比利的案子吧？据周比利说，中情局的人在策动青年学子时，从来不会明火执仗，从来不会直接劝说为他们当间谍，大多数方法，都是选准有价值的目标后，用各种方法接近你，给你提供各种各样的好机会，让你到名牌大学深造，让你得到很高的学位，给你奖学金，帮你发表文章，邀请你旅游，提供给你兼职，让你见识各种新奇的玩意儿，告诉你我们的文明更先进，应该抛弃你们的旧文明学习新文明，慢慢给你洗脑；告诉你只需要现在好好读书，树立好形象，回国后努力往上爬；即使你毕业回去了，也会以各种名义帮你，比如说，每月给你一笔美金，或者帮你找个好工作，然后告诉你什么都不用做，只用回去后向你身边的人，比如：你的家人、同事、同学，餐厅的服务员，开车的司机，甚至于打扫卫生的清洁工，讲讲新文明就是比旧文明好就行。等到你有朝一日身居要害岗位时，他们长期洗脑的效果就显现出来了，那种破坏力可是毁灭性的，比打打杀杀要厉害几万倍。这是什么？这不就是渗透吗？这不就是颠覆吗？他们的耐心和阴险令人发指！”
邱博士深有感触道：”我在西方浸润多年，你说的这些我深有体会。一旦产生了扭曲的认知，就会将认知转化为偏执的理念和行动。“
田之雄随即道：“所以啊，我在这个位置上可以更好地观察情报斗争的新动向，新趋势，能够取得旁人无法替代的作用。”
邱博士点点头：“好吧，你的意思我明白了。需要组织上予以那些配合及协助，你也一并明确，好提早做出安排。”
田之雄深深点了下头，喝了几口咖啡，把咖啡杯轻轻放在托盘上。“此去一别，不知今生能否再见了。邱博士，走之前请你还有冰清一起吃个饭吧。”
邱博士莞尔一笑，向田之雄伸出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