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周之后,1926年2月1日——
咔嚓!砰!咔嚓咔嚓!砰砰砰!
伴随着嘈杂的快门声与闪光灯接连炸响,挤作一团的记者群前,欧洲石油业的代表们——荷兰皇家壳牌、英波石油公司、德国石油公社、RE的发言人们齐聚演讲台前。
“各位好。”
正当记者们满脸疑惑,不明白这四位石油界的“九女神”为何齐聚一堂时,德国石油公司的发言人率先开口致辞。
“今天,我们德国石油公社、荷兰皇家壳牌、英波石油公司和RE四家公司齐聚于此,是为了向各位公开我们就炼油业务达成的一项重要共识。”
窸窣议论声四起——
记者们一片骚动,没人能搞懂他们这般兴师动众到底是为了什么。
“从此刻起,我们四家公司将暂时性地大幅下调石油销售价格。”
“!!!”
仿佛一颗炸弹在发布会现场引爆,所有疑问在顷刻间化为震惊与哗然。
“你刚刚说什么?石油降价?”
“难不成是要联手操纵价格?”
“开什么玩笑!这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记者们面面相觑,脸上满是“这是什么离谱操作”的表情。
要是说涨价,他们倒还能理解,这群卖油的又开始作妖了嘛。
毕竟企业勾结,目的通常都是为了抬价,而非降价。
可现在居然要主动压低油价?
这简直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虽说平民百姓肯定会高兴,但自打什么时候起,石油公司把老百姓的利益摆在了挣钱前面了?
这事儿怎么看怎么不合常理。
“难道......他们是冲着美国来的?”
就在众人疑惑加剧的时候,有人低声说道,周围目光瞬间集中到他身上。
那名记者一时间有些慌乱,但很快镇定下来,环视众人道:
“想想看,如果欧洲石油公司通过联手压价,最直接的受害者不就是美国石油公司吗?”
更何况,当前德国与美国正因美国企业插手阿拉伯事务争执不休,唇枪舌剑。
而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德国以及它的盟友英国的石油公司搞出价格联盟?
这怎么看都像是专门来恶心美国石油公司的。
“我、我靠!”
“快!马上联系总部!”
此刻,原本只是来看热闹的美国石油代表们脸色已经煞白无比,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因为若欧洲石油公司真的这样操作,他们也不得不硬着头皮降价。
除非美国愿意不惜一切代价,动用禁运等极端手段,彻底放弃旧大陆的石油资源,否则别无他法。
问题是,那根本不可能。
美国经济正处于狂飙突进的上升期,对石油的需求正日益超过供应。
就算有无敌的“德州油田”,也远远不够支撑国内庞大的需求。更不用说,从长远角度来看,胡乱掠夺本土资源无异于自毁未来。
想想美国打阿拉伯石油主意的目的之一,不就是为了尽可能保存国内石油储量吗?
“耶!油价要降啦!”
“那些炼油厂要哭了?关我们屁事。”
“这才是资本主义的竞争嘛!”
更让美国石油公司火大的,是整个美国社会的反应——无论是产业界还是普通老百姓,都在为这场“灾难”拍手称快。
毕竟油价上涨才是民众的噩梦,价格下跌反倒是件值得举杯庆祝的事。
“活该啊,油老虎们!”
而且,说到底,美国的石油公司本来就臭名昭着,民众并没有多少同情。
“报告!连墨西哥也开始下调石油价格了!”
“连那帮墨西哥佬也?!”
更雪上加霜的是,美国的南邻墨西哥,也宣布跟进降价!
墨西哥政府表面上解释说是迫于德国与英国的压力,实在无可奈何才作出选择。
“噗哈哈哈!活该,鬼佬们!”
但他们心底的真实想法却是幸灾乐祸到极点。
毕竟,墨西哥这些年来在美国和其石油公司的压迫下早就忍气吞声到极限。
这会儿终于能看他们出丑了,国内哪还有人不拍手叫好?
当然,美国可能会因此动用报复措施,但墨西哥并不担心。
他们背后站着的,可是虽然年迈却依然强悍如狮的英国,以及统御欧洲的德国。
就算美国经济实力远胜英德联手,可军力方面,连德国一个都压不住。
正因如此,美国不敢轻举妄动。
更何况墨西哥所做的,仅仅是“降低油价”而已。
“疯了疯了,真是疯了!”
“胡佛到底在干什么!怎么不保护我们!”
欧洲石油公司的价格联盟,加上墨西哥的“投降”,终于点燃了美国石油公司内心的怒火——他们的耐性已经到了极限。
......
“我真不明白我们的政府到底在干什么。”
随着某个低沉的声音响起,美国石油业界的几位巨头纷纷点头表示认同。
他们的脸上满是愤懑不平。
“时间一天天过去,损失却越来越大。事情闹成这样,到底是谁的责任?总得有人采取点行动吧!”
“从一开始就打算用什么协商那种模棱两可的方式解决问题,本身就是个错误。我原以为胡佛总统是个有能力的人,结果真是太让人失望了!”
当然,导致局势发展到这般地步的根本原因,其实是他们那无底洞般的贪婪。
更讽刺的是,他们口中骂个不停的胡佛,此时也正在绞尽脑汁地想办法解决这场危机。
只是问题在于,胡佛这个人,平时的确是个干练的官僚,但一旦遭遇危机,往往显得无能,这一点,从他应对大萧条的表现就可见一斑。
如今他正如实体现了这一点:既没下定与德国摊牌的决心,也不愿得罪石油公司,一味寻找两边都不得罪的“折中方案”,反倒把时间白白浪费掉。眼看政府该做的事都没人做,石油公司自然也就怒不可遏。
“我们不能就这样任由欧洲人肆意摆布。整个行业已经到了摇摇欲坠的地步了。”
“洛克菲勒先生。”
“既然政府靠不住,我们就只能自己保住饭碗。不管用什么手段,都得逼政府出手,对欧洲进行反击!”
说话的,是石油大亨唯一的儿子、如今实际掌管洛克菲勒家族的约翰·戴维森·洛克菲勒二世(John davison Rockefeller Jr)。听了他的话,在场的石油公司高层纷纷点头附和。
气氛一时间如临战前,连空气中都隐隐透着火药味。他们脑中快速闪过各种激进的方案。
对这些将“美元”奉为信仰的资本之王来说,失去金钱比死亡还要痛苦。
“呵呵,原来都聚在这儿了啊。”
“?!”
然而,就在这场剑拔弩张的会议逐渐升温到危险的边缘时,一个年迈老人的现身,仿佛一盆冷水兜头泼下,将场中气氛瞬间浇灭。
他们没有任何办法。
“老、老爷子?”
“啧啧,怎么跑到这偏僻角落来密谋这些事,害我好找。”
老人的名字,正是约翰·戴维森·洛克菲勒(John davison Rockefeller)。
曾经一手掌控全球石油市场的绝对霸主,美国历史上真正的巨人之一。
“父亲,您怎么会来这里?”
“干嘛那副表情?难道我还来不得?”
“没、没有那个意思......”
刚才还趾高气扬的石油大亨们,此刻却仿佛见到了皇帝驾临一般,纷纷起身恭敬行礼。而洛克菲勒二世,也像回到儿时一样不安地挪动着视线。
他根本没料到父亲会出现在这里。
这也并不奇怪。
洛克菲勒早已被医生判定只剩一年寿命(尽管后来又活了四十年),早就退居幕后,专心投入慈善事业,几乎不再插手家族经营。
可如今,他竟然毫无预告地出现在应对石油危机的会议上?
洛克菲勒二世的内心不由得生出不详的预感。
“不过看你们连礼拜天都不去教堂,显然是忙得很嘛。”
“这......是因为......”
“行了行了,别废话。我大概知道事情发展到什么地步了。”
“......”
“我就不多说废话了。现在开始,从阿拉伯那边撤出来吧。”
“父亲!”
听见这如同宣判一般的话语,洛克菲勒二世失声惊叫。
“撤出来是什么意思?我们不能就这样放弃中东的石油!”
“那你不放弃的话?是想打仗吗?还是想颠覆一个国家?”
但父亲那句冷冷的反问,如同利刃穿心,让他刚鼓起的气势瞬间溃散。
“清醒点,孩子。我们在美国或许是王,可别以为在欧洲也一样。你把德国、英国当什么了?南美那种香蕉共和国?”
“这......”
“企业永远赢不了国家。这在美国也一样。只要你们越过那条线,联邦政府第一个动刀。更别说那些比蛇还滑的欧洲人了。”
他们反而希望你们激进。
那样一来,他们就有了遏制美国的正当理由。
“想要拿下中东石油,就要更加阴险狡诈。可不管是我们的政府,还是你们,都没做到。从那一刻开始,这局就已经输了。”
“......”
“我会去跟胡佛总统说清楚的。所以你们现在就收手。还是说,想让我这个糟老头子重新出山不成?”
“......不,父亲。”
洛克菲勒二世与在座的石油公司高层一起弯下了腰。
尽管他们脸上的不甘仍未散去,但在这位曾独掌石油帝国的“王者”面前,没有任何人敢违逆。
因为谁若反对,下一个倒霉的,就是他自己。
......
“就像我对摩根那家伙说的那样,我信守了承诺,公爵。现在轮到你们按约定撤退了。啊,对了,把石油价格也恢复正常吧。”
“当然,洛克菲勒先生。话说回来,您的身手还是一如既往地矫健啊。看您这状态,重新回到经营一线也没问题吧?”
“哼哼。担心英国倒向美国,便提前把英国人拉进来也就罢了,连我这个早已归隐的人都被逼出来,你这始作俑者倒是说得轻巧。”
“不是有句话嘛,挨打一起挨,就不那么疼了。”
当然,把英国拉进来,归根结底是为了增强价格联盟的效果罢了。
“算了,总之我可没打算再跳回这场游戏里。那个曾经为美元疯狂的时代,早就离我而去了。你不会忘了我是个时日无多的人吧?”
听汉斯这么说,年迈的洛克菲勒露出了老人才有的那种淡然笑容。
虽然怎么看他都不像个病入膏肓的样子。
‘洛克菲勒好像还活了十几年来着?’
那个对洛克菲勒说你只剩一年好活,让他急流勇退,专心搞慈善的医生到底是干嘛吃的?汉斯是真的挺好奇这一点。
“话说回来,那几家一向死守阵地的石油公司居然真肯后退,倒是挺稀奇的。”
“这事我亲自出面了,公爵。你以为他们也像你?那些没骨气的小子,哪能不识相?”
这话倒也在理。
毕竟五大石油公司里,有三家本来就是标准石油的旧部。
“当然了,如果我还在一线管理,那情况可能就另当别论了。”
“幸好您已经不是了。”
“哈哈,就当你在夸我吧。不过说真的,能和你面对面坐下来谈话,还真是感慨万千。想当年你那小子背着我跟罗斯福勾结,偷偷从委内瑞拉偷油,那时候的小鬼,现在都成了公爵大人了啊。”
洛克菲勒露出追忆往昔的神情。
“要是那时我再出手狠一点,现在连中东的石油都该是我账户里堆满的美元一部分了,想想真是遗憾。”
“要是说世界上还有谁真能做到这种事,那也只有洛克菲勒先生您了,这才是真正令人害怕。”
汉斯可不是开玩笑。
“总之啊,今天这场久违的谈话真有趣。我就把这次对话的价值,算作我接下来那场慈善活动的捐款金额吧。”
“那种程度,我乐意奉陪。”
汉斯的回答似乎让洛克菲勒很满意,他嘴角含笑,握住了汉斯伸过来的手。
“不过啊,作为一个老人,我想给你一个忠告。所谓‘最好的选择’,有时候并不真的是‘最好的’。”
然而那笑容,很快就变成了一种饱经世事的老者特有的落寞神情。
“人生这东西啊——就跟它一贯的德性一样,有时候,所谓最优解,也可能成为最糟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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