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道长一个头两个大,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
他正想豁出老脸去打个圆场。
一个沉冷的嗓音,毫无征兆地从大殿深处传来。
清晰地落入每个人耳中。
“凌霄,退下。”
声音不高,却裹挟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威压。
瞬间盖住了场中所有喧嚣。
凌霄那张涨成酱紫色的脸,猛地一白,浑身都僵住了。
话音落下,一个身着朴素道袍的身影,才从殿内缓步而出。
来人正是清虚真人。
他看上去比在京城时又清瘦了几分。
眉宇间的沟壑深得能夹死蚊子,满脸都是化不开的愁绪与疲惫。
凌霄脖子僵硬地一梗,双目赤红,兀自不服。
“师尊!”
他上前一步,声音里全是压抑的委屈和不甘。
“弟子所作所为,皆是为了师祖,为了我昆仑道统啊!”
“住口!”
清虚真人厉声呵斥,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懒得再分给他。
这冰冷的斥责,像一把榔头,将凌霄所有未出口的话全部砸回了喉咙里。
凌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最终只能死死地攥紧拳头,梗着脖子站在原地。
清虚真人这才转过身,对着黛玉的方向,郑重其事地打了个稽首。
“郡主,劣徒无状,让您见笑了。”
所有人的视线,不约而同地汇聚到了那个从始至终都未曾开口的少女身上。
琳琅依旧像只护崽的小母鸡,气鼓鼓地张着手臂挡在前面。
而她身后的黛玉,终于抬起了眼。
那张绝美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平静得像一汪幽深的寒潭。
她朱唇轻启。
“无关之人,何需介怀?”
这话说得轻飘飘,却比任何耳光都响亮,狠狠抽在凌霄的脸上。
他的脸皮“唰”地一下,又白了三分。
无关之人?
这四个字,比任何羞辱都来得诛心!
清虚真人哪里听不出这言外之意。
对黛玉的通透又看重了一层。
他视线越过黛玉,落在了她身后那两个小人儿身上。
一个还挺着小胸脯,下巴抬得高高的。
满脸都写着“我超凶的,姐姐由我护着,看谁还敢欺负”的骄傲。
另一个则已经彻底挂在了仙鹤的脖子上。
小脸蛋在仙鹤顺滑的羽毛里蹭来蹭去,满是“我抓到了”的兴奋。
清虚真人眉宇间那抹凝重的愁云,似乎也被这两个小家伙冲散了些许。
紧绷的嘴角竟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松动。
他转头对一旁呆怔的凌宵吩咐。
“去,将我珍藏的‘百花酿’和‘松子糖’取来,给两位小贵客压惊。”
凌霄一愣。
那可是师尊平日里自己都舍不得碰的宝贝。
“师尊……”
“还不快去!”
清虚真人的声音陡然转沉,带着一丝不耐。
凌霄浑身一僵,再不敢多言半句。
转身时,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根随时会绷断的弦。
经过琳琅身边时,他脚步微顿,一道阴狠的视线刀子般刮了过去。
琳琅毫不畏惧,反而冲他扬了扬下巴,做了个嚣张的鬼脸。
“哼!不服气?”
“憋着!”
凌霄胸口一堵,喉头猛地涌上一股腥甜。
脚步一个踉跄,几乎是狼狈地逃离了现场。
“郡主,请随我来。”
清虚真人侧过身,亲自在前方引路。
一行人绕过宏伟的主殿,踏上了一条通往后山的青石小径。
四周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风吹过竹林的沙沙声,与几人轻微的脚步声。
空气里弥漫的不再是香火气,而是一种草木独有的清冷。
最终,清虚真人在一间掩映在竹林深处的静室前停下。
他没有立刻请人进去,而是转过身。
神情前所未有的凝重。
那几乎要溢出眼眶的疲惫,让他看上去苍老了十岁。
“半年前,家师为强行推演大雍国运,动用了我昆仑至宝‘太虚镜’。”
“后果便是……遭了天机反噬。”
他说到这里,声音变得极其艰涩。
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生生抠出来的。
“当场呕血,人事不省。”
“起初,观中上下都只当是灵力耗损过巨,以为静养数日便可苏醒。”
清虚真人的话语里透出一丝苦涩的自嘲。
“谁能想到,这一睡,便是整整半年,再也未能睁眼。”
他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是希望燃尽后的死灰。
“观里最好的炼丹师,耗尽了库藏的所有灵药,都无济于事。”
“家师的身体机能一切如常,甚至比寻常老者更为康健,可他的神魂……”
清虚真人顿住,每一个字都说得无比艰难。
“他的神魂,却像是被困进了一个无形的囚笼。”
“对外界的一切,再无半分反应,如同一潭死水,彻底沉寂。”
“贫道无能,只能眼睁睁看着师尊的神魂气息,一日比一日微弱。”
清虚真人的声音里,是压抑到极致的痛苦与自责。
“若非太虚镜在最后关头,耗尽所有灵光,给出‘京中有变,贵人东来’八字启示。”
“贫道……恐怕早已心魔丛生,道基崩毁了。”
说这话时,他整个人的脊梁都佝偻了下去。
再无半分仙风道骨的模样。
那八个字,是他这半年来,抓住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
说话间,一座嵌在山壁里的石室已在眼前。
清虚真人上前,推开了那扇厚重的石门。
“吱呀——”
门开的瞬间,一股沉闷、压抑的气息扑面而来。
静室内陈设极简。
一床,一桌,一蒲团。
再无他物。
一个白发苍苍的道人,正安详地躺在石床上。
呼吸平稳,面色红润。
若非那份一动不动的死寂。
任谁,都会以为他只是沉沉睡着了。
这便是太清观的定海神针。
传说中,修为深不可测的静虚上人。
黛玉缓步走到床前。
当她的视线,落在静虚那张脸上时。
黛玉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张脸……
那张脸,分明,就是她在荣国公府一卷尘封的旧画上,见过的那个人!
就连眼尾的那颗小小的朱砂痣,都一模一样。
更让她心头掀起惊涛骇浪的是。
眼前之人,虽满头白发如雪。
面容却没有一丝皱纹。
皮肤紧致。
宛如少年。
这哪里是行将就木的老者。
分明是童颜鹤发!
撇开那头刺眼的白发。
这张脸,是黛玉刻在记忆深处的熟悉!
黛玉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垂下眼帘。
指尖微动,将一缕神识悄然探入静虚上人体内。
一探之下,她便感知到。
静虚体内的生命精元依旧磅礴浩瀚,生机勃勃。
可当她的神识上移,进入静虚上人“识海”时——
迎接她的,却是一片死寂的黑暗。
没有光,没有声音,空洞得令人心慌。
黛玉不死心。
她摒弃外界一切感知,凝聚全部心神。
将神识化作一张细密的网,一寸寸地向着那片黑暗的更深处探去。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
在识海的最深处,她捕捉到了一点微光。
那是一缕随时都会熄灭的灵魂火苗。
而这缕火苗,正被一团浓稠如墨的黑气死死包裹、绞缠,动弹不得。
连最微弱的挣扎都做不到。
那团黑气,散发着一股阴冷、诡异、充满恶意的能量。
黛玉的神识刚一靠近,就感到一阵刺骨的冰寒。
仿佛要将她的意识都冻结、吞噬!
黛玉的眼神,骤然变冷。
这股气息……
她认得!
在迪州城,那个萨满血祭时引动的诅咒之力。
与眼前这团黑气,同出一源!
不!
不对!
萨满引动的那点力量。
与眼前缠绕在静虚上人灵魂上的这团黑气相比,简直是萤火与皓月之别!
这股力量,比萨满的诅咒。
要精纯百倍,千倍。
也更歹毒!
如果说萨满的力量是一滴污水。
那眼前的,就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散发着恶臭的墨海!
天机反噬?
好一个天机反噬!
这根本就是有人,借着天机反噬的由头。
对静虚上人下了一个足以让他永世不得超生,魂飞魄散的……
夺命巫咒!
黛玉的心,一瞬间沉到了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