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帐之内,灯火通明。
跳动的烛火,将一众俯瞰沙盘的高大身影,在帐壁上拉扯、扭曲。
韩佑正在部署明日具体的攻城计划。
他粗大的手指,在巨大的沙盘舆图上缓缓划过,
最终,指节落在了一处箭塔的标注点,轻轻叩了叩。
笃,笃。
清脆的声响,让帐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被牵引了过去。
“郭将军,你的穿云弓神箭手,此次带来了多少人?”
被点到名的郭开,心里咯噔一下。
来了!
这祖宗,到底还是惦记上自己那点压箱底的宝贝了。
他强压下心头滴血的刺痛,大步出列,抱拳躬身,声如洪钟。
“回国公!末将麾下此次共带来五十名穿云弓手!”
“个个都是百里挑一,能于三百步外穿甲破盔的神射手!”
郭开把胸膛挺得笔直,话语里满是压不住的自豪。
但他心里的小算盘却打得噼啪作响。
夸!
往死里夸!
把弓手夸上天,让他们显得就算用普通箭矢也能开碑裂石。
千万别让国公爷想起自己那些宝贝疙瘩——穿云箭。
韩佑抬眼看看他,没说话。
只是那眼神里的笑意,让郭开的心又一次悬到了嗓子眼。
这表情,太熟悉了。
国公爷每次想从别人兜里往外掏东西的时候,都是这个样子。
“很好。”
韩佑点点头,手指再次点向舆图上的几个位置。
“明日攻城,我需要他们拔掉城楼上这三座重弩哨塔,还有那两处藏在暗角的观察哨。”
“这几处位置极为刁钻,寻常弓箭手力度不够,射程也达不到。”
郭开闻言,心里悄悄松了半口气。
只是对付哨塔么。
虽然难,但凭他手下那些神射手的本事,用特制的穿云重箭也能办到。
回头等仗打完了,他派人去战场上捡回来就是。
穿云重箭坚固得很,不易损坏,能反复使用,不算亏。
他正要开口应下。
韩佑却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不紧不慢地补了一句。
“哦,对了。”
“用穿云火箭。”
“震慑敌人!”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郭开脸上的血色唰”一下就褪了个干净。
这几个字轻飘飘的,却像“嗖嗖”射来的真的火箭,瞬间射穿了他的心脏,透心凉。
穿云火箭,箭头中空,里面装填的可是特制火药!
能远距离纵火轰炸,威力惊人,但那是一次性的玩意儿!
用一支,就少一支。
五处目标,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起码得用掉十支……
不,这用掉的哪里是箭。
分明是白花花的银子……不,是金子啊!
郭开张了张嘴,喉咙里像被塞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堵得他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只觉得自己的心头肉,正被人用一把钝刀子。
一刀,一刀,慢慢地往下剜。
韩佑手指在沙盘上轻轻一点,“郭将军,穿云火箭和穿云重箭,具体还剩多少支?”
郭开头皮一紧。
果然,还是问了。
他脑子飞速转动,几十个数字在脑海里闪电般划过。
报三百?是不是有点少?
万一国公爷觉得不够用,不让自己上了怎么办?
这主攻迪州城的天大功劳,岂不是飞了?
要不……就说三百四十七支?
有零有整,显得精确。
他正纠结着怎么措辞,好趁机哭个穷,为以后要军费做铺垫。
一抬头,却发现韩佑不知何时已坐直了身子,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那眼神锐利得像锥子。
仿佛能穿透他的皮肉,把他肚子里那些弯弯绕绕的小九九,看得一清二楚。
郭开刚到嘴边的话,顿时死死卡在了喉咙里。
帐内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旁边的将领们,有的低头猛瞧沙盘,恨不得把上面的沙子一粒粒数出来。
有的则端起茶杯,吹着根本不存在的热气,肩膀却在无法抑制地轻微抖动。
谁都知道,郭将军爱箭如命。
平日里旁人想借来看一眼都不肯。
同样也都清楚,国公爷“坑”人的本事。
郭开一个激灵,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念头。
镇国公之前随口说的“五百支”,纯属是在诈他!
亏他先前还真以为,国公爷神通广大,手眼通天。
连他库房里有几只耗子都一清二楚。
感情在这儿等着他呢!
想通了其中关窍,郭开一张老脸青一阵白一阵,神情无比精彩。
娘的,被耍了!
他深吸一口气,抱拳的指节捏得“嘎巴”作响。
最终,几乎是从后槽牙里挤出了一句话。
“禀国公……穿云火箭,五百支!穿云重箭,七百支!”
军情如山,哪怕心疼得要死,为将的操守也不容他谎报。
“够了。”
韩佑像是没看到他那副死了亲爹的表情,慢悠悠地点了点头。
“明日攻城,你的神弓手分成两队。一队专门射杀城头守军,拔除哨塔,制造混乱;另一队,负责掩护破城车接近城门。”
“是!”郭开沉声领命。
韩佑的手指重重点在沙盘的城墙模型上。
“城墙上那些投石机和滚木擂石,是破城车的最大威胁。你的穿云火箭,能否敲掉它们?”
“没问题!”
一提到自己宝贝箭矢的威力,郭开的精气神瞬间又回来了。
他把胸脯拍得“砰砰”响,双眼放光。
“国公放心!穿云火箭的威力,别说区区投石机,就是那城楼,末将也能给它炸毁烧塌了!”
“好!”
韩佑满意地颔首,目光陡然锐利,扫向众将。
“各将听令!”
“在!”
众将齐声应答,声浪几乎要掀翻帅帐。
“明日卯时,全军出动!”
“权将军率凉州军主攻西门!”
“郭将军的弓箭手负责远程策应支援!”
“其余各部,分别佯攻东、南、北三门,牵制敌军!”
“遵令!”
“丑话说在前头,此战,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韩佑的声音骤然转冷,不带一丝温度,让帐内凭空生出几分寒意。
“谁敢贻误战机,本帅先斩后奏,军法从事!”
众将闻言,无不背脊发凉,齐声吼道:“末将等誓死完成任务!”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权景朔掀帘而入,对韩佑抱拳道:“国公,破城车已组装完毕,随时可以动用!”
“好!”
韩佑起身,看了一眼角落里计时的沙漏,沉声道:“诸位将军,都回去养精蓄锐。”
“传令伙头营,明日寅时造饭,这几日饭和肉管够,寅时末,准时开饭!”
“谢国公!”
众将闻言,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些许轻松,领命而去。
打仗是玩命的力气活,能吃饱喝足,将士们士气都能凭空高三分。
很快,营帐内重归寂静。
夜风灌入,吹得灯火摇曳,将韩佑孤身一人的影子在帐壁上拉扯得忽长忽短。
他看着空荡荡的营帐,心中的沉重并未因军令下达而减少分毫。
三日破城。
这四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如登天。
即便有穿云箭,有破城车,成功的把握依旧不到五成。
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他身后,是大雍的万千将士,更系着整个大雍的国运。
这一战,将决定西征的成败。
这一战,将决定大雍未来数十年在西疆的地位。
赢了,大雍军威震慑西疆诸部,他青史留名。
输了,他这个镇国公,就是大雍的千古罪人,项上人头落地都是最轻的下场。
夜色渐深。
韩佑独自一人站在沙盘前,目光落在沙盘上,深邃难测。
他闭上眼睛。
在脑海中一遍遍推演着明日攻城的每一个细节,每一支部队的配合,每一种可能发生的意外。
压力?
那玩意儿早就化作了渗入骨头缝里的寒气,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
身后,是万丈深渊。
退一步,便是粉身碎骨。
不知过了多久。
韩佑猛地睁开双眼。
眸中所有的迷茫与忧虑都已焚烧殆尽。
只剩下吞噬一切的疯狂与决绝。
他走到沙盘前,伸手,拿起了那面代表主攻西门的令旗。
然后,用尽全身力气,将它死死地按进了沙土之中!
此战。
要么城破。
要么他死。
成败在此一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