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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家,我们不是坏人,只是行至此处,跋涉艰苦。想在贵舍借助几晚,能否行个方便?”

鹤发鸡皮、腰背佝偻的老妪用一双浑浊黄眼看着敲门的这对男女,和男子摊开掌中的几两明晃碎银。枯瘦干瘪的手把住房门,却没完全打开的意思,只是侧身露出窄缝半尺。虽没答话,但警惕忧惧之色不言自明。

“她眼神不好,看不清的。”

顾惜颜浅浅一笑,拍了拍白诺城的肩膀,让他背着自己上又前一步凑近些个,让老人家能看得清楚。随即侧身露出羞花闭月的脸来,略带几分娇羞得说:“刘婆婆,你还记得我么?我是浅雪呀。”

“小雪啊?你又来啦!”

老态龙钟的妇人眨了眨眼睛,终于露出笑容,这才打开院门,侧身让开。“没怎么收拾,简陋的很,如果你们不嫌弃,倒是无所谓的。”

“婆婆哪里话。能得一屋避雨,三餐果腹,已经是大恩大德了。”白诺城微微躬身道。

“这位是?”

“不瞒婆婆,这是我郎君,其实我们是逃婚出来的。”

她斜眼看了看白诺城,低声说:“他家里穷,我爹爹不同意这门婚事,我们是私奔出来的。走到这里实在累了,我还崴了脚,周围也没个客栈野店,只能借您的屋子休息几日。”

“好,好,不妨事,住多久都行的。”

老妇人年纪虽大,但干活麻利,忙卷起袖子,利落得收拾出一间屋子。二人便暂做落脚之处。夜里,老夫人又煮了青菜稀粥,夹了咸菜一碟,给二人果腹,这才回屋睡下。

“外面不少人都在找我。你有伤在身,不宜在外奔波,此地荒僻,想必不会有人寻来。我们就在这里养伤修整,待伤势痊愈,再做打算。”

白诺城顿了顿,想起方才老妇人突然从警惕转变的熟稔热情,又问:“你经常来这里么?这里怎么只有老人了,连个年轻人也没有。”

顾惜颜点点头,叹道:“人说‘厄运偏挑苦命人’,乌梅村在翠微峰下,原本四镇不接,荒僻的很。可在十几年前遭了一场时疫,村子里的人病死大半,十不存一。那些侥幸活下来的人,能离开的都离开了,只剩这些孤寡老病枯守旧乡,残喘度日。”

白诺城心中微痛,不知怎得突然想起养育自己十几年的疯母亲来。他以前恨极了自己的低贱出生,恨极了时疯时傻又脾气急暴、动辄打骂的母亲,可这些年身世起伏,江湖跌宕,一路自风雨折磨中走过,却觉得当年那些皮肉苦痛也算不得什么,那曾经人人碎嘴唾弃的低贱出生好像也算不得什么。

他从柴房里找来一只大木桶,注满井水,又以内力催得温热,才说:“进来吧。我给你疗伤,一切等伤好了再说。”

虽二人早有合体之缘,但顾惜颜仍旧娇羞满面,可也仅仅一瞬便被生生掩去。她退尽衣衫,一条白鱼似得赤身跃入水中。

白诺城双掌贴着桶边,以内力徐徐灌入,桶中热水如被煮沸似得咕噜咕噜翻滚,热气迅速蒸腾而起,没片刻便蒸得二人满头大汗。浓郁的水雾积满屋子,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过了不久,顾惜颜低得像是自言自语般的声音便徐徐传来。

“你……有没有想过,放下这里的所有,带着我,我带着师父,三个人就此归隐林野。或许过了数年再想,其实有些仇没那么大,有些人杀了也没多少开心。”

整个屋子陷入了一阵长久的静默,直到过了许久,白诺城才答道:“道理我懂,但我做不到。我要对得起死去的人,对得起自己的心。背叛欺骗戏弄我的人,我要他们付出代价。这事,比我的命还重要。办不成,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而且……我想他们也是一样的。申血衣有句话说对了的。

“什么?”

“这些恩怨必须要有个交代。不仅他们需要,我也需要。否则,他们会追我到天涯海角;我会让他们寝食难安。这个交代,只有一方彻底倒下才能罢休,不是他们,就是我。我能感觉到……”

“感觉到什么?”

“除了南宫婉,我身体里还有一个魔,比南宫婉还要可怕。仇恨是它土壤,魔功助它滋长,仇恨压得越深,魔功练得越久,将来一旦失控,我杀的人会越多。我高看了自己,我以为你父亲没做到的事,或许我能做到,可是……我甚至不知道它是什么,或许,它只是另外一个我。”

朦胧水雾之中,白诺城缓缓低头,额头磕在桶边,口中发出轻微的荷荷声,如同受伤野兽。

“今天我差点杀了他们四个,我真的好想杀他们!当时好像一股滚烫的热血冲上头颅,浑身有用不完的力气,每一个穴位、每一根毛发、每一个气孔都在跳动,我的心兴奋得像要蹦出来似得。下午看到刘婆婆,我的眼睛不知怎么就看着她的咽喉,好像下一刻就能看见一剑切开、血洒霓虹的爽快刺激。”

紧接着,又是更长久的一阵沉默,只有水桶中的咕噜声始终不绝。

忽然一阵似桂如兰的幽香扑入鼻中,紧接着湿漉漉的长发贴上脸颊。水雾中,顾惜颜满脸蒸得绯红,脸上水珠密布,她微微后仰下滑,脸颊轻轻贴上白诺城的脖子。

“抱紧我!”

白诺城缓缓撤回掌功,身子俯低压着桶沿,环手将玉人紧紧抱入怀中……

(洁)

近日江湖中一件大事,正沸沸扬扬得迅速传播开来。

叶郎雪毫无征兆的宣告武林,要为已故的渡明渊长老苏慕樵举行风风光光的“迁葬”大礼。时间就定在老人离世的一周年,即九月初三,将择吉时开墓,拾取遗骨,重新安葬于一处更好的风水宝地,以期福荫后世。

此次迁葬,叶郎雪广发请帖,大有让武林同道同来祭祀瞻仰之意。

苏慕樵生前在武林之中,充其量算个二流高手,便是列出高手一百人来,恐怕也未必能入列。他为人清寡,脾气又怪,也没有生张熟魏、广交好友的习惯。叶郎雪这奇怪作为,登时引起轩然大波。

知道这其中“请君入瓮”心思的人不少,可更多的普通江湖子弟只认为是叶郎雪初登盟主大位,便要借此耀武扬威,看看谁服谁不服,甚至传言,此迁葬大礼之后,便要开始一场铲除异己的血腥清洗。

掌门的练功密室中,牛油巨烛照的通明,槐荣手持玉骨折扇,一身富商打扮。

内侍出宫,尤其是仁宗皇帝身边最亲信的槐荣出宫,不是颁旨封赏,便是有极重要机密的命令。看他乔庄打扮,不欲张扬,显然是后者。

叶郎雪恭恭敬敬地抱拳见礼。“公公光临寒舍,必是陛下有命示下,请公公明示,微臣效命生死,无有不从。”

槐荣的脸上一贯的沉稳镇定,看不出喜怒阴晴,只是不疾不徐的问:“叶将军散播消息,这‘请君入瓮’的伎俩,是个聪明人都能看清。就不知将军此为,有何筹谋?以奴才这不聪明的人看来,将军此为,一来把深宫隐秘拉出台面,叫陛下难堪。二来便是引来他,将军又当如何处置?上百双眼睛都瞧见了,莫非将军要说,等把他送回宫中,你要将这些人全都灭口么?”

“公公有所不知,在下也有难言之隐。数日前,在下将这些江湖中人全部引回渡明渊,便是不想让他们有机会碰上他。只派出申罗二人前往秘密搜寻。”

“可奴才得到的消息,当时去的不止二人。上头还伤着两个。”

“公公说的不错。”叶郎雪点头道:“当时在下的确只派了申罗二人,可通古剑门的卜卓君门主力荐张青随行,通古剑门自来受陛下器重,张青老成持重,修为在武林之中也可说是一等一的高手。有他随行,若是找到了,带回宫的机会也大些。”

“那小苍山的光头和尚呢?”

叶郎雪从容答道:“他与小苍山诸僧素有恩情。数年前,苦厄神僧座下第二弟子的缘觉大师便死在血炼女姑红鬼手中。他手刃妖女,算是大空寺的恩人,这事陛下曾赏黄金令牌,想必公公是清楚的。其后在戴相南等人围攻天墓山之时,也是大空寺的缘妙和尚出手,方于危局之中救了他。缘明和尚这些年在江湖中联络各大门派,名声一直不坏,加上口风也严,极识大体。有他出手,也是一大助力。我在派出这四人之时,便已斟酌清楚,这四人是绝不会伤害他,合力还有机会将他带回来的人。”

槐荣仔细思量,也觉叶郎雪此说不算虚言应付。罗森和申血衣本来就是陛下派在叶郎雪身边的眼线,卜卓君和张青更是陛下信任的影子,这缘明和尚在江湖中名望不赖,这四个人的确是不会对他动杀心启歹念的最佳人选。

“叶将军散播‘迁葬’之事,该不会说不是为了引他出来吧?”

“是,也不是。”

“何解?”

“缘明和尚回来后说,他的剑法修为今非昔比,可说是日进千里,甚至张青先生使出了‘十绝剑’也未能取胜。”

槐荣脸色倏变。仁宗皇帝命令秦夜废去白诺城一身武功,他是知道的。从皇陵地窟中逃走也是知道的,可他最新得到的消息是,白诺城的内力仍旧未曾恢复。他虽不习武,却也知道,再是精妙绝伦的剑招,若无雄浑精纯的内力相称,顶多也不过是个二流高手,如何能抵得过张青老鬼藏拙十数年的十绝剑法。

他微微皱眉,低声问:“何以为证?”

叶郎雪答道:“张青先生此时正在昏迷中,再过一两日想必也该苏醒。再者,罗申二人和缘明和尚都是亲眼所见。不仅张青先生,他们三人当时也是各展绝技,四人合围,却同样的一招败北。”

他深吸一口气,然后边走边说。“他的剑法修为已经达到了这样的境界,再派人去寻找,已然无济于事。莫说青州群山里寻人,如同大海捞针。便是找到了,也不能安然无恙的带回来。更让人寝食难安的是,若他舍弃我等,单人孤剑直扑长安。恐怕除了十剑士合力,无能能挡。陛下的安危可就……”

越听,槐荣的脸色就越加阴沉,显然以他对白诺城性子的了解,这样的可能性当真很大。

叶郎雪继续说:“为今之计,只有将他引出来,合众人之力将他擒拿。不过有末将和卜卓君门主主持局面,陛下不必担心他的安危。”

“如何断定他一定会来?请君入瓮,结网敷龙,这般伎俩,他该是知道的。”

叶郎雪神色微凝,答道:“几年前,我苏师叔离世之时,他怕因为手刃姑红鬼而为山门惹上扶幽宫,故而不曾参与大丧,一直引为至憾。前不久,他闯上山来,许多弟子不幸遇难。在那时候,苏师叔的墓碑也被挪动过。我想,只要他还是白诺城,他就一定会来。他一声艺业皆由师叔而始,不仅教他武功,还教他读书,二人既是师徒,也如……”

话到此处,他顿了顿,白诺城有一个至尊九五的父亲,谁敢与他亲如父子?这是大逆不道的比喻。续道:“公公,渡明渊已经没有他挂念的人了,除了苏师叔。所以,到时候他一定会来,一定!”

槐荣思量些许,也觉无可反驳,又说:“奴才要提醒叶将军、叶盟主。他的性命安危很重要,声名不损也一样重要。这两样,没有轻重取舍之选,是两者缺一不可。少了哪一样,那些可能多嘴的人,都只有死路一条。这四季山上不该再流血了。”

叶郎雪似乎早已准备好说辞,毫不犹豫得答道:“两年前,有一位化名为‘悲骨画人’的蒙面江湖客,挑战各大门派高手,四处树敌磨练。此事江湖中人尽皆知。我率领江湖各派擒拿的,便是那名为‘悲骨画人’的蒙面客。等将他擒住,经他招认,才知他是个极善伪装易容的千面郎君,除了‘悲骨画人’的身份之外,还伪造了一张当朝太子的人皮假面,到处兴风作浪。因假冒太子,事涉东宫,故由我和卜卓君掌门亲自将人押解长安,交由刑部或铜牢审理。”

槐荣冷冷一笑。“如果续上茶水果品,老奴差点以为在酒楼听书说梦。”

“不错。”叶郎雪无奈似得笑了,接着说:“可是公公,世上本无两全法,更枉说三全其美了。只要人安全送回宫中,有人替死抵罪,已算难得。到时只要刑部一纸公文颁下,若非嫌活的太久,哪个敢造谣生事?不久前,各州严查冒名为恶的贼子,朝廷杀的人,没有一百也有五十了吧?如今天底下哪个不是谈此色变,莫说造谣生事,哪怕只是听旁人说上一字半句,恐怕也想立马刺聋耳朵、割了舌头保命。”

见槐荣双手背负,一时沉默不语。叶郎雪又说:“当然,这只是末将的权宜之计,若陛下能派十剑士或其他高手,比如殷大夫亲自出马,在半途之中将他截住,能安然带回宫里,那自然是上上之策。”

槐荣人老成精,岂会听不出叶郎雪话中的意思,他是在提醒自己,若不想调动大军搜山,搞得天下皆知,仁宗陛下实际已经没人可选了。

因为他既使不动十剑士,也不可能将保命的秦夜和近身鬼面剑士全都派出去,殷泗最近一直跟仁宗秘商‘奉节堂’之事,此事关乎国政,日夜秉烛,也是万万分不的身。而且他日夜跟随仁宗左右,也知道其实自从卜卓君和张青失败开始,这看似最好的法子就已经无用了。

最后,他强抑情绪,又尽力恢复那一副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的表情,只淡笑着说:“不错,果然是无父无犬子,心思机敏,年轻有为。大将军在天有灵,当可笑颜。叶将军的想法与苦衷,奴才会一五一十禀告陛下。陛下对将军自来器重,想必将军也不会枉担重任。待此事圆满了结,陛下自会论功行赏。奴才先在此祝贺将军马到功成、旗开得胜。这就告辞啦!”

“那让我亲自送公公。”

……

李道秋从没这般狼狈。

向来他便是个不守规矩的人,没想到竟让他遇到了执着之处更胜于自己的猎者。自凤泉峪夜战脱身之后,他便感觉被人盯上。起初他并不放在眼中,以为只是李度派来监视的探子,可第一次施计引出猎者,就发现打不赢、输不了,任他费尽心思却又怎么甩都甩不掉的时候,他才知道遇到了真正的麻烦。

已经连续追了几天几夜,他一刻不曾合眼。每次只要他疲倦到极致,以为已经摆脱追杀的人,可就在萌生可以略微放松片刻的瞬间,那两人就像从天而降似得横里杀出。他不得不再次振作精神,持剑应敌。然后拖着更多的新伤,重新夺路逃命。按照这个趋势,至多不出十天,他不是被全身的伤把鲜血流干而亡,便是一头栽倒困死累死。

可离谱的是,这两人,他从没见过……

“不。这两个不是人,是山里追踪猎物的恶犬,是如影随形的索命冤魂。”

他心中如是想。

几天几夜不眠不休、滴米未进,更别说沐浴更衣,他浑身酸臭无比,青衣长袍在林中割得破烂不堪,蓬头垢面,满脸胡须,若他以这幅尊荣贸然闯入市集人群里,说是个深山野人怕也没人不信。

他眼袋深黑,脑袋里又昏又胀,双腿剧痛无比,像灌了铅似得笨重。到如今,他已经是全凭毅力在奔跑,腰腿已经痛得麻木。或许便是下一刻跌倒,双腿都折断,他也未必有感觉了。

他强忍着铺天盖地的困倦疲惫,卖力睁开血丝密布的眸子,抬头看了看,远处高峰孤绝,云雾中一座的巍峨高阁若隐若现。那是渡明渊的正殿:崇英阁。

‘驱虎吞狼,借刀杀人’,若不是还有这一点盼头,以他的脾气,早已停下来,与追击的两人拼个你死我活算了。

“瓮中捉鳖,可不能少了老子。把这一公一母两条恶狗引到渡明渊去,让叶郎雪和那些个高手替我料理了。到时,我趁乱混入山中,藏在哪个仓房草堆里,睡他妈个几天几夜,等白诺城一到,机会也就来了。”

他心中早已把借刀杀人后再乱中取利的计划回味了千百遍,以此帮自己从一次次疲惫困倦中振作精神。就在他稍微走神之时,骤然感觉后背炙风袭来,他旋身跃起,拧腰便是一剑劈出。剑气如巨斧般劈开汹涌袭来的脂红毒气,最后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铁器撞击声。

一条壮硕的人影从毒气中撞出,年纪约莫三十出头,个子不高,却格外精壮,光头无眉,却不似僧侣,从被砍破的衣衫里露出的铜色肌肤来看,这人该是练得一身刀剑不坏的硬功夫。不仅四肢胸腹,这人连脖子和脸也是暗暗铜色,全无表情,若是站着不动,简直就是个庙里的金刚塑像穿了衣裳。

他展臂前伸,五指箕张,愣是用一双肉掌挡下了黄泉剑的剑气。黄泉剑毕竟是当世凶兵,他也非全无损伤,看他满手满身的血痕,虽然入肉俱浅,一旦多的满身都是,几乎也如凌迟。可他竟然面无表情,好像这些伤不是落在自己身上,而是劈在一块没有生命的塑像岩石上。

忽听一声破风裂响,陡然从他背后闪出一个衣着艳红的妙龄女子,那女子身长不到六尺,细腰丰臀,明眸皓腕,手持一把比她腰还宽的阔剑。阔剑长近四尺,通体赤红,却不是朱漆似得红,更像是镔铁被烧的快要融化似的透红。等她一现身来,周遭的空气陡然炙热起来,林中绿叶都被烤得迅速枯萎。

若是君子比斗,一一相决,这二人无一是李道秋的敌手。可这一男一女,一守一攻,配合的无比默契。加上又是趁他在凤泉峪大耗体力内功之时才伺机动手,这才让李道秋头疼不已。

利刃劈开脂红的毒气朝着李道秋急速转身离去的后背劈下,双脚已经不听使唤,无法爆步发力。李道秋只能拧腰回头,横剑格挡。

那女子明明纤细婀娜,大腿都没李道秋的胳膊粗,可她凌空劈砍的速度力道却丝毫不弱于昂藏大汉。李道秋绷紧筋腱,硬接一记,巨大的撞击力,差点震得他右臂脱臼。显然在这筋疲力竭、油尽灯枯之境,他无意与二人纠缠,只是为了借助冲击之力拔高速度,他双脚如犁刀隔开软土,径直滑出五六丈远。人还没站定,便纵身一跃,再次踏上逃往之路。

那红衣女子也是不赖,震得翻身后跃,莲脚在铜色汉子的双臂上一蹬,也借助汉子的推力如箭矢一般射出。

“去!”

见李道秋已化作浓密翠林中一道愈加细小的黑点,蓦然将手中赤红阔剑掷出。那看似笨重的阔剑刚一脱手,直如利箭离弦,只听“咻”的一声便化作一道赤红精光射向李道秋。远远得就听“啊”的一声惨叫,看李道秋忽然狼狈跌落在地,又如鹰似得振翅而起,便又匆匆奔走,不敢稍留。

二人急速追去,发现阔剑插在一块岩石上,地上除了震落的青苔,还有一滩鲜血。显然这一剑让李道秋受了不轻的伤。

女子身子一歪,立时伸手扶住身旁一株老松,额头上冷汗直流。显然方才那一剑也耗光了她所剩无几的内力。满身铜色的男子伸手握住剑把,猛然灌力,呲的一声竟将半身插入岩石的阔剑都抽了出来,给她递了过去。

女子手拄阔剑,弯腰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过了许久,才看着不远处已经若隐若现的渡明渊山门,她才气喘吁吁得说:“到……到这儿……应该可以了。”

“嗯。”满身精壮铜色的同伴点了点头,拖着磨砂似得粗糙嗓音说:“我们在附近守着,看看他怎么下山。”

……

“他会来么?”

崇英阁是渡明渊正殿,是接待各派客人的场所,而明渊楼才是叶朗雪心中的私人净地。自从苏慕樵死后,白诺城出走,便成了他的私人居所。司神雨低头看着不远处那一座矮矮的土坟,不禁问道。

叶郎雪摇了摇头,答道:“不会吧。若是我,我就不会。这样明显的一个陷阱,这么多高手都集中在这里,来了就是傻瓜。”

“可我感觉你希望他来。”司神雨又说。

叶郎雪双眉一挑,心中咯噔一下,沉默片刻后叹道:“是啊。我前两天还梦到他了。梦到他一手提着两尾冬骨鱼,一手拎着一坛子陈年天香酒,单人独剑就那么大摇大摆得走上山来。”

司神雨看着他说到这里时候,嘴角不禁勾起的笑容,心中微疼,说:“若真是那样,你们二人可是要分个死活的。我们把江湖大半的高手都集中到了这里,若是他不傻,若是顾惜颜能依承诺劝得住他,他都不该来。九州十域,海角天涯,何处不可去。因为莽撞,已经死了一个柳琴溪,他不该再害死另一个女人。”

可想了想,又问:“可若他真是个执拗的傻瓜呢?若他来了,你能狠下心么?”

“我们必须成功,谁也不能阻挡。”叶郎雪双拳绷紧咯咯作响,斩钉截铁地说:“若他真要来,那就只有想办法让他死!哪怕计划全部打乱调整,那个位置,也绝不可以是他。”

“啪啪啪……”

一阵响亮的击掌声瞬间传来,紧随而至的便是赤裸裸的讥讽。“不愧是干大事的人,果然是心狠手辣!看来,你不仅是对我心狠,对其他人也是一般的。嘿,怎么说呢?居然多少让我有些心里平衡了些。”

激扬的劲风直撞开来,差点将坐在围栏上的李道秋撞下楼去。透过窗子,司神雨看他一身邋遢如老乞丐的模样,先是一惊,接着冷声呵斥。“上次我放了你,就说过,再不知轻重的胡来,离你死期就不远了。看来,你还真是活腻了。”

“诶,不不不……”

李道秋翻身踏入楼中,拿起一杯凉茶便一饮而尽,接着抹了一把脏兮兮的胡子说:“怎么能活腻了呢?看你俩都弃暗投明,步步高升了,我怎么着也不能拖后腿不是?再说了,死了有什么好,看不见太阳、听不到琴声、摸不到美人、闻不到花香,还是活着比较好。”

“世有道则现,无道则隐。”

司神雨最见不得他这幅吊儿郎当的作死模样。咬着银牙,耐着性子,齿间崩出最后的威胁。“想活命,你就该找个洞子躲起来好好练功读书,而不是来这里登门讨死。”

李道秋大摇大摆得坐下,脏兮兮的大手随手抓起桌上的糕点果品就往嘴里塞。狼吞虎咽的吃了一阵,嘴里仍大大咧咧的嘀咕道:“不,恰恰相反,就是因为不想找死,才来这里搬救兵啊。山下一公一母两条恶犬追了我几天几夜了。我呀,你们是知道的,废物点心一碟,打也打不过,死又不舍得死,只有一路屁滚尿流的跑来找你们。可……”

他拍了拍手上糕点碎屑,两手一摊,又说:“就是没想到叶盟主真正是威名远扬,那两个狗东西,追到山脚下,见着咱渡明渊的山门,愣是一步都不敢踏进来了。真正是叫我大开眼界,了不起,了不起!”

他朝叶郎雪比着大拇指,嘴里一个劲的了不起,可眼里除了密布的血丝,更多的都是冷嘲热讽。

“按理说呢,我是不该打扰你们郎情妾意的私心话,就是不小心听到有趣的事情,实在忍不住想问问。你当年千方百计阻止我杀他,今日为何又要杀他?”

叶郎雪剑眉禁蹙,完全不想回答,看了看他一身的狼狈模样,就反问道:“你方才说,有两个人追你。到了山脚,突然停下来了?”

“是啊。”李道秋把黄泉剑随意往桌子上一搁,翘起二郎腿,品着凉茶,说:“我刚刚不是说了吗?真正是叫我大开眼界,叶盟主,叶将军,您可真是了不起,了不起。要是早知道你的大名这么好用,我还练个屁的剑,直接把咱们小时候一起捉鱼打鸟的交情搬出来,吓也吓死他们了。”

叶郎雪和司神雨面色俱是阴沉至极,二人对视一眼,显然都想到一处。

“你这蠢货!”

司神雨简直怒不可遏,任她是将门千金,风浪见惯,也忍不住破口骂道:“你的书都读到猪脑子上去啦!你真以为是你把他们引来渡明渊,其实是他们故意把你驱赶过来的。若是希长不把你打得半死,送到长安,他所有的努力都前功尽弃了。”

听到此处,李道秋浑身一颤,这才幡然醒悟,知道自己中计了。可嘴上仍旧不甘示弱,说:“那有什么?逼急了,连白诺城你们都敢杀,还有谁人不敢?那两个货色算什么,早被我耗得精疲力竭了,咱们三个一起下山去,把他们两个宰了,不就完了。”

“你……”

司神雨正要怒骂他这万事都无所谓的懒散样子,就被叶郎雪伸手拦住。

他深吸一口气,边走边说:“好多年我们三个没有机会在一起说话。李中书死后,你跟李度闹翻,去了归云洞。我爹死后,我被师父带来渡明渊。司姐比我们更不易,先去了梵净斋,又独自闯荡了几年断南蛮海。仔细想想,上一次我们三个人在一起,是好多年前了。不瞒你说,我们心中有个计划,很重要的计划,想带出一个真正的太平天下。前两天,槐荣刚刚来过,他走了不久,你说的那两个人紧接着就把你驱赶到这里。那两个人十有八九是陈煜派来试探我的,恐怕也是最后一次试探了。”

他看着李道秋,无比认真地说:“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已经牺牲很多了,将来或许还要牺牲更多,我早就做好了准备,所以我们不能输在这里。”最后一句话,他看向了咬唇闭眼的司神雨。

蓦然楼中精光一闪,李道秋的黄泉剑出鞘未半,咽喉已经蹚出鲜血。他血丝密布的赤红双目睁得老大,显然他完全没想到叶郎雪会对他出手。从他将黄泉剑随意搁在桌子上的时候,就已经输了。

“我不希望你死的时候说什么都不明白,什么都不服气。”滚烫的鲜血从贤劫剑一直流到掌中,他凑近李道秋的耳边,低声继续说:“我们要把他扶上龙位,你也认识的,赵拙大哥。”

李道秋的脑中如惊雷轰然炸响,双眸睁得铜铃一般大,心中如翻江倒海似得不能平静。

“陈煜、萧山景、李长陵、周元弼、包括……”叶郎雪眼中热泪滚下,落在地上,与李道秋的鲜血相融相汇,他咬着牙说:“包括白诺城。所有阻碍这件事的人,都得死。”

他瞬间抽剑,宝剑在李道秋的咽喉切出一道细长切口,他反手以手背猛击,正中还在震惊中的李道秋的头颅,瞬间将他打晕。

锵的一声回剑入鞘,他运功扬声喝道:“申血衣何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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