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湖的平静像层薄冰,被外界突然传来的异动震得裂开细纹。那道属于林野躯体的波动骤然变得剧烈,不再是犹豫的叩问,而是带着某种狂暴的、属于大羿的意志,像被激怒的困兽猛地撞向无形的枷锁。
林野的意识瞬间被这股异动拽紧,他看见湖面的倒影里,自己那道虚影的瞳孔猛地收缩——画面中,栈桥之上,“林野”低垂的头颅突然抬起。
那双眼睛里,幽绿的火焰竟不知何时又炽烈起来,像是燃尽前的最后一搏。属于林野的清明被这股阴鸷的力量死死压制,只在眼底边缘留下几缕挣扎的金光,像风中残烛般摇摇欲坠。他握着光弓的手臂不再颤抖,动作稳得可怕,指尖重新勾住弓弦,这一次,没有丝毫滞涩。
“还没完……”一声嘶哑的低吼从“林野”喉咙里滚出来,分不清是大羿的阴冷还是林野的痛苦,“还差……六只……”
淡金色的弓身因这股骤然爆发的力量而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弓臂上的裂纹疯狂蔓延,却迟迟没有崩碎。幽绿色的光矢再次凝聚,这一次,箭身上缠绕着丝丝缕缕的黑气,像活物般扭动着,散发出令人心悸的恶意。
江面上空,最近的那只金乌残魂似乎预感到了死亡,发出尖锐的嘶鸣,金色的火焰骤然暴涨,试图驱散这道致命的威胁。可“林野”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他侧着身,脊梁挺得笔直,像尊淬了毒的雕像,指尖猛地松开——
“咻!”
幽绿色的光矢破空而去,速度比上一支快了数倍,瞬间穿透那团炽烈的金火。没有惊天动地的爆鸣,只有一声沉闷的、仿佛骨头被碾碎的闷响。那只金乌残魂的火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熄灭,庞大的身躯像被戳破的气球般迅速干瘪,最后化作一缕黑烟,裹挟着无数细碎的火星,坠入墨绿色的江水中,连一丝涟漪都没激起。
就在光矢没入金乌残魂的刹那,“林野”的身体猛地向后弓起,像被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他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吼,声音里充满了不属于人类的嘶吼,那是大羿的灵魂在承受某种可怕的反噬。他捂住胸口,指缝间再次渗出暗红色的血液,这一次,血液里的黑气变得稀薄,金色的光点却狂暴地跳动着,像要挣脱束缚。
心湖深处,林野的意识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量狠狠拽住。眼前的湖面不再倒映栈桥的危机,而是像被投入滚烫的染料,瞬间被染成一片刺目的金红。无数破碎的画面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涌入他的脑海——
那是一片荒芜的大地,龟裂的土地上看不到一丝绿意,只有焦黑的残骸在风中摇曳。天空很高,却空荡荡的,只有一轮微弱的太阳挂在天边,散发着惨淡的光。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大地中央,依旧是那身粗糙的兽皮,背后的长弓却泛着染血的光泽。那是年轻的大羿,眼神里没有后来的淡漠,只有睥睨天下的桀骜。
他刚刚射落了九日,拯救了濒死的苍生。可迎接他的不是欢呼,而是死寂。幸存的人们躲在洞穴里,透过石缝用恐惧的眼神望着他,像望着一头会带来毁灭的巨兽。
“我救了你们。”大羿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地上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从今日起,这天下,由我主宰。”
回应他的,只有风穿过骸骨的呜咽。
画面骤然切换。他站在一座简陋的祭坛上,试图以射日之功号令百族,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再也无法传入生灵耳中。那些本该臣服的部落远远避开,连飞鸟都绕着他的居所盘旋。他伸出手,想触碰身边的草木,那些草木却瞬间枯萎。他才惊觉,射落九日的瞬间,他已被天地法则打上了“异类”的烙印——太阳乃天地秩序的根基,他斩断了这份秩序,便注定被秩序所排斥。
他成了孤家寡人。
再后来,是流放。他被无形的力量驱赶着,一步步走向荒芜的西极。那里没有生灵,只有呼啸的风沙和永恒的黑夜。他试图反抗,拉开神弓射向天空,箭矢却在半空就化作飞灰。他终于明白,自己亲手摧毁了太阳的威严,也亲手葬送了自己的未来。
画面的最后,是一片漆黑的山洞。年迈的大羿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兽皮早已破烂不堪,背后的神弓蒙着厚厚的尘埃。他的眼神里没有了桀骜,只剩下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不甘。他看着自己布满皱纹的手,那只曾拉开神弓的手,此刻连握紧拳头都显得费力。
“我为天地除此祸,天地却容不下我……”他低声呢喃,声音里带着自嘲的笑,“也罢,那就让我自己,守住这最后的执念。”
他抬起手,指尖凝聚起最后的力量,在石壁上刻下繁复的符文。金光闪烁间,他的身影被符文缓缓吞噬,连同那柄神弓一起,化作一道流光,沉入黑暗的深处。那是他的封印,用残存的神魂为代价,将自己困在生与死的夹缝里,只留下一丝执念,等待着下一个“继承者”的出现。
不是为了传承射日的荣光,而是为了……借他人之躯,完成那未竟的“霸业”。
心湖剧烈地翻涌起来,那些破碎的画面像玻璃碴般刺进林野的意识。他终于明白,大羿眼底的阴冷并非凭空而来,那是被天地遗弃的怨恨;他口中的“废物”,藏着对自身命运的不甘;他图谋夺舍的疯狂,源于被囚禁万载的执念。
这位传说中的英雄,从来都不是完美的神只。他有拯救苍生的伟力,也有主宰天下的野心;他有射落九日的壮举,也有被秩序排斥的落寞。他是英雄,也是……囚徒。
而此刻,这位囚徒的灵魂,正借着他的身体,射出一支支复仇的箭。每射落一只金乌残魂,那来自上古的怨毒诅咒便会加深一分,大羿的灵魂便会被啃噬掉一块,可他依旧在射,像个赌徒,用残存的神魂做赌注,赌自己能在彻底消散前,完成那场跨越千年的“逆袭”。
“原来……是这样……”林野的意识在浪涛中摇晃,心中五味杂陈。有对大羿遭遇的唏嘘,有对其执念的震撼,更多的,却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
他看到了大羿的不甘,也看到了自己的退缩。大羿被天地遗弃,却用万载时光守着一份执念;而他,只是面对一点危险,就想着退回那个安逸的壳里。
可那真的是安逸吗?
他想起了画面里,那些躲在洞穴里的人们。他们恐惧大羿,却也依赖着他射日后的安宁。或许,所谓的责任,从来都不是等来的,而是在你意识到“如果我不站出来,就没人能站出来”的瞬间,不得不扛起来的东西。
心湖之外,“林野”的身体又动了。他捂着胸口,缓缓直起身,幽绿的火焰在眼底明灭不定,显然还在挣扎。但他的手,已经再次搭上了光弓。
心湖的浪涛突然变得粘稠,像是被注入了某种沉重的介质。那些漂浮的金雾不再随波逐流,而是凝固成一幅幅流动的画面,突兀地横亘在林野眼前——那是大羿幻想中的未来。
画面里,天空依旧只有一轮太阳,却散发着阴冷的光。大地被一种暗金色的光芒笼罩,看不到生机,只有无数穿着统一服饰的人跪在地上,头颅贴地,对着王座上的身影顶礼膜拜。王座很高,用熔化的金乌残骨铸成,上面坐着的人,穿着华丽的兽皮,背后的长弓泛着慑人的红光。那张脸,赫然是他自己的模样,眼神里却只有大羿式的漠然与威严。
“尔等皆为我所救,当以永世臣服为报。”王座上的“林野”开口,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凡有异动者,如当日九日,尽皆射落。”
底下的人群瑟瑟发抖,连呼吸都不敢大声。远方的建木长得遮天蔽日,庞大的根系缠绕着大地,将所有灵气都汇聚到王座之下,那些曾经生机勃勃的城市,如今只剩下冰冷的轮廓,像一座座巨大的墓碑。
这画面带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没有阳光,没有欢笑,只有绝对的统治和无边的死寂。大羿的“霸业”,原来就是这样一幅将所有生灵都变成囚徒的图景。
林野的意识猛地一抽,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他下意识地转头,看向心湖的另一侧。那里,不知何时也浮现出一幅画面,却是他自己幻想过的生活——
窗明几净的房间里,阳光透过窗帘洒在书桌上,上面摊着摊开的数学卷子,旁边放着喝了一半的牛奶。他穿着校服,趴在桌上奋笔疾书,妈妈在客厅里喊:“小野,快写,一会儿红烧肉就好了!”爸爸在看电视,新闻里播报着“灵气复苏现象趋于稳定,各地秩序恢复正常”。他抬起头,咧嘴一笑,抓起书包就往外跑:“妈,我写完了!约了同学去打球!”
画面里的阳光温暖得刺眼,空气里仿佛都飘着红烧肉的香气,连笑声都带着真实的温度。
两副画面并排悬浮在金雾中,像两面镜子,一面照出冰冷的野心,一面映着平凡的温暖。它们如此对立,却又如此清晰地撕扯着林野的神经。
一种极其荒诞的感觉突然涌上心头——仿佛大羿幻想中的那幅图景,带着某种必然会实现的宿命感。就像此刻“林野”手中那柄不断射出幽绿箭矢的光弓,每一次拉动,都在将那个未来拉近一分。而他自己幻想的生活,却像水中的倒影,轻轻一碰就会碎掉,正在随着金乌残魂的哀嚎,一点点变得模糊、遥远。
“不……”林野低声呢喃,意识里涌起一股强烈的抗拒。
凭什么?凭什么大羿的执念就能如此轻易地覆盖他的人生?凭什么他想要的平凡,就注定要被这种冰冷的“霸业”取代?
他想起了妈妈做的红烧肉,想起了同学在球场上的笑骂,想起了齐乐每次念咒语时认真的表情,想起了陈雪挥刀时眼底的坚定。那些真实的、温暖的、带着烟火气的瞬间,难道不比大羿那个冰冷的王座更值得守护吗?
心湖之外,“林野”已经再次拉开了弓弦。幽绿色的光矢对准了第五只金乌残魂,那只金乌发出绝望的嘶吼,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光矢越来越近。
陈雪握着短刀冲了上去,试图阻止那支箭射出,因为陈雪知道,随着箭一同射出的似乎是什么令陈雪在乎的东西,但短刀就要接触但林野的身体时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弹开,重重摔在栈桥上,闷哼一声。
“不——!”
林野的心像是被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看着画面里齐乐和陈雪受伤的身影,看着那支即将离弦的幽绿箭矢,看着大羿幻想中那幅越来越清晰的冰冷图景,看着自己幻想中那片正在褪色的阳光——
够了。
真的够了。
他不想当什么英雄,可他更不能让大羿用他的手,将这个世界拖入那样的深渊。他想念他的红烧肉,想念他的数学卷子,想念那些平凡到不值一提的日常,为了守住这些,他不能再退了。
“那是……我的身体啊……”
林野的意识猛地站定,不再摇晃。他看着自己那道依旧有些透明的虚影,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体内苏醒。不是大羿的力量,也不是血脉里的本能排异,而是一种源于他自己的、属于林野的力量。
这力量很微弱,却很坚定,像埋在土里的种子,在被压抑到极致后,终于破土而出。
他抬起手,不再是徒劳地抓向空气,而是对着心湖之外那具正在被操控的躯体,用力地握了下去。
“还给我!”
这一次,他的声音不再是呢喃,而是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决绝,像一道惊雷,在崩塌的心湖里炸响。
几乎是同时,心湖之外的“林野”猛地顿住了。那支即将离弦的幽绿光矢剧烈地颤抖起来,箭身上的黑气像被泼了冷水般迅速消退。他握着弓的手臂,以一种极其诡异的姿态扭动着,仿佛有两只手在争夺控制权,一只想松开,一只想拉紧。
“呃……”“林野”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身体剧烈地摇晃起来。他的瞳孔里,幽绿的火焰和属于林野的清明疯狂地交织、碰撞,像两团正在角力的火焰。
心湖深处,林野感觉到自己的意识正在一点点向外延伸,像根系穿透土壤,朝着那具躯体的方向蔓延。每前进一寸,都要承受巨大的阻力,那是大羿残存的意识在疯狂反扑,带着不甘的嘶吼和最后的疯狂。
“滚开……这是我的……”大羿的声音在意识深处咆哮。
“是我的!”林野的意识毫不退让,带着对平凡生活的执念,带着对朋友的担忧,带着属于自己的那份倔强,狠狠撞了过去,“谁也别想抢走!”
栈桥之上,“林野”的身体突然剧烈地抽搐起来。他一会儿抬起手,将光弓对准金乌,一会儿又猛地垂下,试图将弓扔开。他的头左右摇摆,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嘶吼,像是两个灵魂在同一具躯壳里进行着最后的厮杀。
齐乐和陈雪惊愕地看着这一幕,都忘了动作。他们能感觉到,那股阴冷的气息正在迅速减弱,而属于林野的、温暖的日光之力,正在一点点重新占据主导。
心湖的浪涛越来越汹涌,林野的意识像一艘在风暴中航行的船,虽然颠簸,却始终朝着一个方向前进。他能“看”到,自己的意识正在穿过那层无形的屏障,一点点渗入四肢百骸,每夺回一寸躯体的控制权,都伴随着撕裂般的疼痛,却也带来一丝真实的触感——
他能感觉到栈桥木板的粗糙,能感觉到江风的凉意,能感觉到齐乐和陈雪焦急的目光落在身上的重量。
这些真实的感觉,比任何力量都更能支撑他。
“我的……身体……”林野的意识再次发力,这一次,他的指尖仿佛真的触碰到了那柄光弓的弓弦。
“林野”的手指猛地一松。
“咻——”
那支幽绿色的光矢失去了控制,擦着金乌残魂的边缘飞了出去,坠入江水中,激起一团小小的水花。
第五只金乌残魂侥幸逃过一劫,却也吓得发出一声嘶鸣,猛地向后退去。
而“林野”,在光矢脱弦的瞬间,突然捂住了头,发出一声清晰的、属于林野自己的痛呼,身体一软,朝着栈桥的地面倒了下去。
心湖深处,林野的意识抓住这一瞬间的机会,像决堤的洪水般,朝着那具倒下的躯体,全力冲去——
他要回去。
回到那个有朋友、有阳光、有红烧肉的世界去。
用自己的手,夺回属于自己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