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彼得堡的初冬,湿冷浸透骨髓,像无数细小的冰针,刺穿着伊万·伊万诺维奇那件过于单薄的旧外套,直钻进他的骨头缝里。灰色的天空沉沉压着这座以运河和苦难闻名的城市,涅瓦河吹来的风裹挟着铁锈、劣质煤烟和某种难以名状的腐败腥气,在“红色锻锤”机械厂巨大的铸铁厂门缝隙间呼啸穿梭。那声音,宛如一个垂死巨兽在肺腑深处发出的嘶鸣。
伊万攥紧了口袋里那张印着“三级技术员”字样的薄纸——它既是通行证,也是某种无形的枷锁。他随着沉默的灰色人流挤过那道森严的门禁。岗亭里,穿制服的门卫活像一尊用劣质蜡油浇铸的雕像,只有那双眼睛,在深陷的眼窝里偶尔转动一下,浑浊、粘滞,毫无生气地扫过一张张麻木的脸。伊万感到那目光在自己脸上短暂停留,冰冷滑腻,如同一条死蛇擦过皮肤。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加快了脚步。
车间内部的景象更加非人。空气被震耳欲聋的金属撞击声所统治——巨大的冲压机如同癫狂的巨人,一次次将沉重的铁砧砸向通红的钢坯,每一次撞击都激起刺目的火星瀑布和肉眼可见的冲击波,震得脚下的水泥地都在颤抖。油腻的齿轮在看不见的黑暗深处咬合、旋转,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尖叫。浓重的机油味、冷却液刺鼻的化学气味、还有弥漫在蒸汽管道缝隙里那若有若无的、类似变质血液的腥甜,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粘稠瘴气,紧紧包裹着每一个在此劳作的人。
伊万被分配到装配车间,负责将传送带上无穷无尽滑来的金属部件拧紧、组合。他的师傅,一个叫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的男人,有着一张被机油和岁月共同侵蚀成沟壑纵横的脸,头发稀疏灰白,像粘在头皮上的一层霉斑。格里戈里的动作精准得如同设定好的机器,眼神却空洞地穿过轰鸣的机器,投向车间尽头那片永远被阴影笼罩的角落。他对伊万的到来,只是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模糊的咕哝,算是认可。
时间在这里被拉长、扭曲。当那凄厉刺耳的汽笛声终于撕裂了车间里的金属噪音,宣告着午休的短暂降临,伊万几乎虚脱,手指因持续用力而僵硬麻木。他拖着沉重的双腿,跟随格里戈里和另外几个同样沉默的工人,走向厂区深处那座巨大的、仿佛由生铁浇筑而成的食堂。食堂大门洞开,里面涌出的不是食物的香气,而是一股更为浓烈、令人作呕的混合气息:煮得过烂的卷心菜散发出腐败的酸馊味,廉价油脂在高温下反复煎熬的焦糊味,以及……一种更深沉、更令人不安的,如同铁器在潮湿土壤里缓慢锈蚀的腥气,浓得化不开。
食堂内部高大敞亮却压抑。天花板上的日光灯管发出嗡嗡的电流声,光线惨白而虚弱,无力驱散角落里堆积的浓重阴影。一张张笨重的长条木桌油光发亮,不知浸透了多少年的油污和汗水。人们沉默地排着长队,领取食物。伊万端着沉重的铁皮餐盘,上面盛着可疑的灰绿色浓汤和一块颜色深褐、质地坚硬如木头的肉排。他找了个靠墙的位置坐下,格里戈里和另外几个装配车间的工人——一个脸颊瘦削、眼神游移的年轻人谢尔盖,一个身材矮壮、沉默如石的安德烈,还有一个面色苍白、嘴唇薄得几乎看不见的女人柳德米拉——也端着盘子围坐过来。
咀嚼声、汤匙刮擦餐盘的刺耳声响,构成了短暂的背景音。沉默如同粘稠的油脂,沉沉地压在每个人身上。伊万努力吞咽着那难以下咽的食物,试图让自己看起来融入其中。
打破这压抑沉默的是谢尔盖。他那双过于灵活的眼珠在深陷的眼窝里转了几圈,最后停在伊万脸上,嘴角扯出一个刻意的、毫无温度的笑容。“嘿,新来的,伊万,对吧?”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故作亲热的沙哑,“打哪儿来的?乡下地方?”那“乡下地方”几个字被他刻意拖长了尾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伊万抬起头,喉咙有些发紧。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嗯,是的。从……诺夫哥罗德那边的小镇来的。”他报出一个真实的地名,话一出口,心里却莫名地揪了一下。
“哦?诺夫哥罗德?”谢尔盖的眉毛夸张地挑起,仿佛听到了什么奇闻,“那地方可不算近。家里做什么的?能把你送到圣彼得堡来,不容易吧?”他的目光像探针,在伊万脸上逡巡。
伊万感到几道视线同时聚焦在自己身上。格里戈里依旧垂着眼,专注于用叉子戳着那块坚硬的肉排,仿佛那是世上最难解的谜题。安德烈像块沉默的石头。柳德米拉则微微侧过头,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过于漆黑的眼睛,在惨白的灯光下,竟隐隐反射不出任何光泽,如同两个深不见底的空洞。
一股无形的压力攫住了伊万。他感到一阵燥热,手心开始冒汗。他想起了家乡小镇的闭塞,想起了父母那点微薄的薪水,想起了临行前母亲眼中深藏的忧虑和父亲沉默的拍肩……一种混杂着自卑和不愿示弱的情绪涌了上来。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努力维持着平静:“嗯……父母都是普通人。在……在地方上的小单位里做点事。很普通。”他含糊其辞,试图蒙混过去。
“小单位?”谢尔盖却像嗅到血腥味的鬣狗,立刻追了上来,身体微微前倾,脸上那虚伪的笑容更深了,“什么单位?说不定我家里也有人在那儿呢!搞不好还认识!”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探究。
空气似乎凝固了。伊万感到格里戈里戳肉排的动作停顿了一瞬。柳德米拉那双黑洞般的眼睛似乎更专注地锁定了自己。那无形的压力骤然增大,像冰冷沉重的水银灌入他的肺腑,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脑中一片空白,那些预先想好的推脱之词全都蒸发殆尽。在谢尔盖那咄咄逼人的目光和周围令人窒息的沉默包围下,他像一只被逼到角落的困兽,本能地选择了最直接的路径——坦白。
“在……在地区林业局,”伊万的声音干涩,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我爸在……在仓库管理,我妈……是文员。”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倒刺,刮擦着他的喉咙。他说出了父亲的名字——伊戈尔·伊万诺维奇,甚至说出了那个小小的、真实存在的林场名称。话语出口的瞬间,他感到一阵虚脱般的轻松,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但紧随其后的,却是更深的茫然和一丝隐隐的不安。他下意识地抬眼看向格里戈里,那个一直沉默的老工人。
就在伊万话音刚落、余音仿佛还在油腻空气中震颤的刹那,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格里戈里一直低垂着的头猛地抬起了一点点,动作极其轻微,却带着一种警觉动物特有的僵硬。他那双浑浊、仿佛蒙着油污的眼睛,瞬间掠过伊万,投向食堂上方那片被油烟熏得发黑的天花板深处。伊万下意识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什么都没有。只有日光灯管发出的、令人心烦的嗡嗡低鸣。惨白的光线无力地照射着下方攒动的人头、油腻的桌面和凝固的空气。
然而,伊万的心跳却骤然漏了一拍。他感到一种冰冷的、非实体的东西,像无形的手指,带着湿漉漉的寒意,极其迅捷地拂过他的后颈,又倏然消失。那感觉稍纵即逝,却留下清晰的、令人汗毛倒竖的触感。紧接着,他清晰地看到——不,是感知到——就在他刚才说出“林业局”、“仓库管理”、“文员”那几个词的位置,空气诡异地扭曲、凝结了!
仿佛有看不见的低温在急速冷冻那片区域。几个微小的、散发着微弱磷光的、半透明的东西在空气中迅速成型!它们像几片被撕下的、边缘模糊的旧书页,又像扭曲的幻灯片残影,上面隐约浮现出极其模糊的字迹轮廓——正是伊万刚刚吐露的信息!父亲的名字、林场的名字、甚至职务……那些字迹扭曲跳动着,散发出一种冰冷的、非生命的光晕。整个过程快得如同幻觉,但伊万确信自己看到了!那几片“纸”一样的实体在空中只悬浮了不到半秒,随即被一股无形的吸力猛地拽走,如同被狂风吹散的落叶,倏地没入食堂深处那片最浓重的、堆满废弃桌椅的阴影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伊万僵在原地,血液似乎瞬间冻成了冰碴。他猛地扭回头,看向谢尔盖。谢尔盖脸上那副咄咄逼人的探究神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混杂着贪婪和满足的僵硬笑容,嘴角咧开的弧度极其不自然,仿佛被无形的线强行拉扯着。他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亢奋的微光,像秃鹫看到了腐肉。更让伊万头皮发麻的是,就在谢尔盖贪婪注视着他、或者说注视着他刚才话语消失之处的瞬间,伊万清晰地看到,谢尔盖的嘴巴微微张开了一条缝,一缕极其细微的、铁锈红色的粉末状碎屑,如同干涸的血沫,无声无息地从他齿缝间飘散出来,瞬间就融入了污浊的空气中,不留丝毫痕迹。
那是什么?幻觉?还是……某种更可怕的东西?
伊万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和恶心,胃里翻江倒海。他死死抓住油腻的桌沿,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里,才勉强没有失态。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刚才那诡异的一幕,谢尔盖口中飘出的铁锈碎屑,还有格里戈里那瞬间警觉的眼神……这一切都指向一个他无法理解、却又真实存在的恐怖现实。
“哦?林业局?仓库管理?”谢尔盖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心满意足后的慵懒,那贪婪的笑容还僵在脸上,但眼中的亢奋光芒已经褪去,只剩下空洞,“挺好,挺好。稳定工作。”他敷衍地评价着,仿佛刚才那番穷追猛打从未发生过,注意力已经转移到了自己餐盘里那坨冰冷的土豆泥上。
话题像块被嚼烂的口香糖,粘滞而毫无营养地在餐桌上滚动。柳德米拉用她那平板得没有一丝起伏的语调,开始抱怨食堂汤里的土豆块总是煮得不够烂。安德烈依旧沉默如山,只是咀嚼的动作似乎更用力了些。谢尔盖则开始用一种夸张的、毫无实质内容的语气,描述着他昨天在某个“非常重要的地方”看到的“非常有趣的东西”,具体是什么,却只字不提,如同在空气中画了个无形的圈。
就在这时,话题的矛头,如同伊万预料的那样,终于转向了始终沉默的格里戈里。
“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谢尔盖再次扬起他那虚伪的笑容,矛头转向了老工人,“说起来,您家里呢?二老身子骨还硬朗吧?在老家……做点什么营生?”他的眼神闪烁着,带着一种职业性的、令人不适的好奇。
格里戈里缓缓抬起头,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他放下叉子,叉尖在那块顽固的肉排上留下几个浅浅的凹痕。他没有看谢尔盖,目光似乎落在他面前的汤碗里,又似乎穿透了碗底,看向某个遥远而虚无的地方。
“哦,他们啊,”格里戈里的声音低沉沙哑,像砂纸在粗糙的木头上摩擦,语速不紧不慢,“闲不住的老家伙们,在老家那边……嗯,做点小生意糊口罢了。”他顿了顿,拿起汤匙,慢悠悠地搅动着那碗灰绿色的浓汤,浑浊的液体在勺下打着旋儿。
“小生意?具体做点啥?”谢尔盖立刻追问,身体又微微前倾,像闻到味道的猎犬,“说不定我们老家离得近呢?我有个表亲也在那边倒腾点小买卖。”
格里戈里抬起眼皮,浑浊的目光淡淡地扫过谢尔盖那张充满期待的脸,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他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下撇了一下,几乎难以察觉。
“嗨,能干啥?”他继续搅着汤,声音里透着一股散漫的敷衍,“小地方,巴掌大的地方。就是……卖卖东西嘛。今天弄点土货,明天支个摊儿,做点吃的……有啥门路就折腾点啥呗。瞎忙活,图个有事做。”他的话语如同漂浮的油花,光滑圆润,却没有任何可供抓住的棱角。
谢尔盖似乎还不死心,刚想张嘴再问。坐在旁边的安德烈,那个一直沉默的壮汉,突然闷闷地插了一句,声音如同从地底传来:“现在啥生意好做?钱难挣。”他的问题像是随口抱怨,又像是对格里戈里那番含糊其辞的某种微妙认同或补充。
格里戈里脸上终于露出一丝表情——一个极其短暂、如同面具般贴在脸上的、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挣钱?”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毫无笑意的“嗬”声,随即摇摇头,那点虚假的笑意也迅速隐没在皱纹里,“小地方哪能跟咱这大地方比?他们那点折腾,能混个肚儿圆就不错了。天高皇帝远的,我这当儿子的,也懒得管那么细,谁知道他们一天到晚在瞎琢磨啥?”他摊了摊手,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不耐烦和疏离。
这番回答,如同在油腻的空气中撒了一把滑不溜手的鹅卵石。每一个字都清晰入耳,却又在入耳的瞬间失去了所有实质的重量和指向。谢尔盖张了张嘴,似乎还想从这团模糊的语言迷雾里捞出点什么,但最终只是悻悻地闭上了嘴,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挫败。他低下头,也开始用力地戳着自己盘子里的食物。伊万屏息观察着,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肋骨。这一次,他看得更加仔细,也更加惊悚。
就在格里戈里说出那些含糊其辞的话语时,伊万清晰地看到,随着每一个“卖卖东西”、“做点吃的”、“瞎折腾”这样毫无意义的词句从格里戈里口中吐出,一缕缕比谢尔盖口中飘出的更加浓郁、色泽更深、近乎黑褐色的铁锈粉末,便无声无息地从他微张的嘴唇缝隙间逸散出来!这些粉末细小如尘埃,在食堂惨淡的光线下,泛着一种不祥的金属光泽,如同被碾碎的、干涸经年的血痂。它们没有重量般漂浮片刻,随即迅速消散在污浊的空气里,不留一丝痕迹,只留下一种若有若无的、更加浓烈的金属锈蚀腥气,直冲伊万的鼻腔。
更让伊万浑身血液几乎凝固的是,当格里戈里最后说到“天高皇帝远”、“懒得管那么细”、“瞎琢磨啥”这几个字时,伊万下意识地、惊恐地瞥了一眼格里戈里脚下的地面——在油腻肮脏的水泥地上,在那些被踩踏得模糊不清的污渍之间……格里戈里坐着的长凳下方,本该投射出他身影的地方,只有一片被灯光拉长的、空荡荡的、深不见底的黑暗!
那里什么都没有!没有影子!
伊万猛地收回目光,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不敢再看其他人,只能死死盯着自己面前那块坚硬的肉排,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冷汗顺着他的鬓角滑落,滴在油腻的餐盘边缘。格里戈里的话语还在耳边回荡,每一个含糊的词语此刻都像裹着冰渣的铅块,狠狠砸进伊万的意识深处。那些飘散的铁锈粉末,那缺失的影子……他强迫自己转动僵硬的脖颈,眼角的余光像受惊的飞蛾,飞快地扫过谢尔盖的脚下——同样的位置,同样只有一片浓稠的、吞噬一切的虚无!安德烈,柳德米拉……所有围坐在这张桌子旁的老员工,他们身下的地面,都是光与影的禁区!仿佛灯光穿透了他们,或者……他们本身,就是某种拒绝留下形迹的存在!
一股冰冷的恐惧攫住了伊万,比圣彼得堡最凛冽的寒风还要刺骨。他感到自己正坐在一群……活着的、会说话的、没有影子的……东西中间!他们用含糊不清的言语作为盾牌,每一次开口,都伴随着那诡异铁锈的消散。而自己刚才的坦诚,则化作了那几片被吸走的、发光的“纸”……
午休结束的汽笛声再次撕裂空气,这一次,对伊万来说,无异于救命的号角。他几乎是弹跳起来,餐盘里的汤洒出了些许也浑然不觉,只想立刻逃离这个弥漫着无形恐怖和铁锈腥气的空间。他跌跌撞撞地跟在格里戈里身后,重新汇入涌向车间的灰色人流。机器的轰鸣再次将他包围,但那巨大的噪音此刻却像一层隔音的屏障,暂时隔绝了食堂里那令人窒息的诡异。
整个下午,伊万都处于一种魂不守舍的状态。扳手好几次差点从他汗湿滑腻的手中脱落。他不敢再看格里戈里,更不敢看其他人的脚下。格里戈里依旧沉默地干着活,动作精准却毫无生气,像一架上足了发条的机器。他那沟壑纵横的侧脸在车间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阴沉。伊万脑子里反复回放着午休时那恐怖的一幕幕:飘散的铁锈粉末,缺失的影子,还有自己话语凝结成的、被吸走的发光纸片……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心头:那些被吸走的、关于他父母的真实信息,最终去了哪里?
这个念头一旦滋生,就疯狂地蔓延开来,攫住了他全部的思维。他必须知道!一种混合着恐惧和强烈求知欲的冲动驱使着他。当下午的工作终于结束,那宣告自由的汽笛声响起,工人们拖着疲惫的身体涌向更衣室时,伊万却故意磨蹭着。他假装整理工具,眼神却紧张地瞟着车间尽头那条通向厂区更深处管理区的、灯光更加昏暗的走廊。格里戈里似乎完全没有留意他,径直随着人流离开了。
心跳如鼓,伊万深吸了几口充满金属粉尘的污浊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低着头,尽量自然地穿过几个还在收拾的工人,闪身拐进了那条通往管理区的走廊。这里与车间的喧嚣截然不同,死一般的寂静。墙壁是深绿色的,下半截刷着厚重的深棕色油漆,早已斑驳脱落,露出底下粗糙的水泥。惨白的吸顶灯间隔很远才有一盏,光线虚弱,在长长的走廊里投下一段段光亮与黑暗交替的斑驳区域。空气更加阴冷,弥漫着一股旧纸张、灰尘和消毒水混合的怪味,其中还夹杂着一丝……极其微弱、却让伊万瞬间汗毛倒竖的铁锈腥气。
他蹑手蹑脚地走着,橡胶鞋底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轻微的回响。走廊两侧是一扇扇紧闭的、深棕色的厚重木门,门上的黄铜标牌字迹模糊。档案室……财务科……人事处……他的目光紧张地扫过那些标牌。他的目标是厂长办公室。在“红色锻锤”这样的地方,所有重要的、核心的东西,最终都会流向那里,像血液流向心脏。
走廊的尽头,一扇比其他门更为高大、更为厚重的橡木门紧闭着。门上方镶嵌着一块磨砂玻璃,玻璃后面透出一种极其诡异的、不稳定的幽绿色光芒。那绿光如同活物般缓缓脉动,时而明亮,时而黯淡,将门前的空气都染上了一层病态的色泽。正是那种熟悉的、令人作呕的铁锈腥气的源头!它比在食堂里闻到的任何一次都要浓烈、都要纯粹,带着一种冰冷的、非生命体的贪婪气息。
伊万屏住呼吸,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碎胸膛。他像壁虎一样紧贴着冰冷的墙壁,一点一点地挪向那扇散发着不祥绿光的门。离得越近,那股铁锈的腥气就越发浓烈刺鼻,几乎让他窒息。他听到了一种声音——一种极其细微、却持续不断的、如同无数细小的金属砂砾在管道里高速流动、摩擦的“沙沙”声,从门缝里清晰地透出来。那声音冰冷、单调,带着一种无情的效率感,仿佛某种巨大的机械正在门后永不停歇地消化着什么。
门没有关严!一条细微的缝隙,如同恶魔诱惑的眼睑,微微张开着。那脉动的绿光就从这条缝隙里流淌出来,在走廊幽暗的地面上投下一道扭曲的光带。
伊万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快要冻结了。他鼓起这辈子最大的勇气,将一只眼睛,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凑近了那条死亡般寂静的门缝。
门内的景象,瞬间烙印在他的视网膜上,带着地狱般的灼热,也带着西伯利亚冻土般的酷寒。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房间中央那台庞大、复杂、难以名状的机器。它由无数粗细不一的暗色金属管道虬结缠绕而成,表面覆盖着厚厚的、油腻的污垢,闪烁着湿冷的幽光。管道上布满了铆钉和焊接的疤痕,如同怪物的血管和肌腱。在机器的核心位置,一个巨大的、如同胃囊般的透明玻璃容器正散发着那令人胆寒的、不断脉动的幽绿色光芒。光芒的源头在容器内部深处,看不清具体形态,只感觉那绿光带着一种冰冷的、贪婪的吸力。
更恐怖的是机器运作的景象。就在伊万窥视的刹那,几张边缘模糊、半透明的、散发着微弱磷光的“纸片”——和他中午在食堂看到自己话语凝成的一模一样!——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从房间的某个黑暗角落(似乎是墙壁上一个不起眼的管道口)无声无息地飘飞出来!它们像归巢的幽灵,径直飞向那巨大的玻璃胃囊。在接触到容器表面幽绿光芒的瞬间,那些“纸片”仿佛受到了强烈的吸引,猛地加速,嗖地一下被吸了进去,没入那深不见底的、脉动的绿光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伊万甚至来不及辨认其中一张“纸片”上是否闪过他父亲的名字“伊戈尔”,整个过程快得如同电光石火。紧接着,就在那些“纸片”被吞噬的同时,机器发出一阵低沉、满足的嗡鸣。与此同时,几股浓稠的、如同沥青般粘稠的、深黑褐色的液体,从机器底部几个粗大的金属排泄口缓缓地、无声地流淌出来,滴落在下方几个巨大的、同样污秽不堪的铁桶里。那液体散发着伊万无比熟悉的、浓烈到极致的铁锈腥气!正是格里戈里他们口中飘散出的粉末的液态浓缩物!
那铁桶边缘,已经凝固堆积了厚厚一层同样的黑褐色粘稠污垢,像干涸的血痂,又像陈年的锈迹。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深蓝色工装、身形佝偻、动作僵硬如提线木偶的人影,从机器另一侧的阴影里蹒跚走出。他手里提着一个同样肮脏的铁皮桶,步履沉重地走向那些正在接收粘稠液体的铁桶。他走到其中一个铁桶前,动作机械地放下手中的空桶,然后弯下腰,试图去挪动那个几乎装满黑褐色液体的沉重铁桶。就在他弯腰的瞬间,伊万看清了那张在幽绿光线下惨白、麻木、毫无生气的脸——正是午休时坐在他旁边,抱怨过土豆煮不烂的柳德米拉!
她的动作极其费力,仿佛那铁桶有千钧之重。当她终于将桶挪动了一点位置,准备将里面粘稠的液体倒入手中的空桶时,一滴浓稠的黑褐色液体溅了出来,落在她深蓝色的工装裤膝盖处,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污迹。柳德米拉对此毫无反应,仿佛溅落的只是清水。她只是麻木地继续着倾倒的动作。
眼前的景象彻底击溃了伊万的理智。胃里一阵剧烈的搅动,酸液猛地涌上喉咙。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硬生生将那股呕吐的欲望压了下去,却忍不住发出一声短促而压抑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呜咽。
就是这极其细微的声音,在死寂的走廊里却如同惊雷!
门内,那巨大机器脉动的幽绿光芒骤然一盛!仿佛一只沉睡的恶魔猛然睁开了眼睛!一股冰冷、粘稠、充满恶意的“视线感”,如同实质的触手,瞬间穿透了门缝,牢牢地锁定在伊万身上!他被钉在了原地,血液冻结,四肢僵硬,连呼吸都停滞了。他看到柳德米拉的动作也瞬间僵住,她那颗苍白僵硬的头颅,如同生锈的轴承,极其缓慢地、一卡一顿地转向了门口的方向!那双在幽绿光线下漆黑空洞的眼窝,正正地“看”向了门缝外伊万那只惊恐万分的眼睛!
“呃……”
一声非人的、仿佛从腐朽的胸腔里挤出的模糊喉音,从门内传来。那声音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空洞和……饥饿。
逃!必须逃!求生的本能如同高压电流般击穿了伊万的僵直。他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向后一蹬,转身拔腿就跑!橡胶鞋底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不敢回头,不敢想象那扇厚重的门是否会打开,不敢想象柳德米拉或是别的什么东西是否会追出来。他像一只被猎枪惊飞的野鸟,在昏暗死寂的走廊里亡命狂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疼痛。身后,那冰冷的、被注视的感觉如影随形,死死地黏在他的后背上,无论他跑得多快都无法甩脱。只有那机器贪婪的“沙沙”声和脉动的幽绿光芒,在他被恐惧填满的脑海里不断回响、放大。
冲出管理区走廊,重新汇入厂区主干道稀疏的人流,伊万才感到后背那股如芒刺骨的冰冷注视感稍稍减弱。但他不敢有丝毫停留,甚至不敢放慢脚步,只是低着头,混在那些同样沉默、拖着沉重步伐走向厂门的灰色身影中,心脏仍在狂跳,每一次吸气都带着铁锈的腥甜。
圣彼得堡冬夜的寒风像无数把冰冷的剃刀,瞬间切割着他汗湿的额头和脖颈,带来一阵刺骨的清醒,也带来更深的战栗。他裹紧了单薄的外套,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只想立刻回到自己那个位于贫民窟角落、狭窄却暂时安全的栖身之所。他低着头,沿着被昏黄路灯切割得支离破碎的人行道疾走,涅瓦河方向吹来的风卷起地上的垃圾和雪沫,抽打在他脸上。
就在他拐进一条堆满废弃建材、光线更加昏暗的小巷时,一个黑影无声无息地从一堆蒙着油布的钢管后面闪了出来,恰好挡在了他的去路中央。
伊万吓得魂飞魄散,差点惊叫出声,猛地刹住脚步,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粗糙的砖墙上。
昏黄的路灯光线勉强勾勒出那个黑影的轮廓——瘦削、佝偻,像一株被风雪摧残的老树。是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
老工人站在巷子中间,大半张脸隐藏在厚实围巾和鸭舌帽投下的浓重阴影里,只有那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一种异常锐利、与白日里那种空洞麻木截然不同的光芒,如同两块冰冷的燧石。他无声地站在那里,仿佛已经在此等待了很久,与周围的黑暗融为一体。
“伊万·伊万诺维奇。”格里戈里的声音响起,低沉沙哑,像砂纸磨过生锈的铁板,每一个音节都带着金属摩擦的质感,在寂静的小巷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冰冷。
伊万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像是被冰冷的铁钳死死扼住。恐惧再次攫住了他,比在厂长办公室门外时更加深沉。格里戈里为什么会在这里?他知道自己看到了什么?
“今天……在食堂,”格里戈里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你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穿透阴影,牢牢钉在伊万脸上。
伊万感到一阵眩晕,午休时那话语凝结成发光纸片被吸走的恐怖景象再次清晰地浮现。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咙干涩得发痛。
“我……我只是……”他想解释,想辩解,却语无伦次。
“你看到了。”格里戈里打断了他,不是疑问,而是冰冷的陈述。他那双隐藏在帽檐阴影下的眼睛,似乎洞悉了一切。“在食堂……还有……后面的走廊。”最后几个字,他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令人心寒的了然。
伊万的血液瞬间凉透了。他果然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这个看似麻木的老工人看在眼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格里戈里向前迈了一小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到不足一米。伊万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比食堂里任何时候都要浓烈的、刺鼻的铁锈腥气。那味道冰冷、腐朽,带着一种非人的金属质感。
“听着,小子,”格里戈里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耳语,却字字如冰冷的铁钉,敲进伊万的耳膜,“在这个地方……话,不是用来说的。”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又似乎在感受着空气中某种无形的压力。巷子深处传来野猫凄厉的嘶叫,更添了几分阴森。
“话,是血肉。”格里戈里一字一顿,声音里带着一种沉痛的、近乎绝望的警告,“是骨头!是你自己!”他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伊万看到一丝极其细微的、深褐色的铁锈粉末,随着他呼出的白气,从他围巾的缝隙间逸散出来,瞬间消失在寒冷的夜风中。
“你吐出的每一个字,”格里戈里的目光死死锁住伊万惊恐的双眼,“如果是真的,是实在的,有分量的……它们就会被抽走!像抽走你的骨髓一样!变成燃料,变成养料,喂给那个……东西!”他微微侧头,示意了一下厂区深处那个方向,眼中闪过一丝深刻的恐惧和厌恶。
“你吐出的每一个字……如果是假的、空的、没用的……”格里戈里微微咧开嘴,露出一个极其苦涩、近乎扭曲的惨笑,“它们就会变成……你看到的那些渣滓。铁锈。从你里面……一点点烂出来!”他抬起一只枯瘦、布满老茧和油污的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又指了指伊万。
“说真话,你被吃干抹净,连渣都不剩。”格里戈里的声音冰冷如刀,“说废话……你能活下来。像我们一样……”他微微挺直了一点佝偻的背脊,语气里充满了无尽的疲惫和一种令人窒息的、行尸走肉般的妥协,“……活着。”
“学会说废话,小子。”格里戈里的最后一句叮嘱,带着一种长辈般诡异的关怀,却比任何诅咒都更令人胆寒,“说那些……又长又响……又臭又空……滑不留手的废话。越没用越好。这是这里……唯一的活路。别让它……盯上你。”他再次侧头,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厂区方向,然后,不等伊万有任何反应,他便猛地转过身,像一道融入夜色的影子,迅速而无声地消失在堆叠的废弃建材和更深的黑暗之中,只留下那浓烈的铁锈腥气在寒冷的空气中缓缓弥散。
伊万僵立在原地,背靠着冰冷刺骨的砖墙,牙齿不受控制地剧烈打颤。格里戈里那番如同来自地狱的警告,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上。话是血肉,是骨头?说真话会被抽走骨髓喂给那绿光机器?说废话会从体内烂出铁锈?他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喉咙,仿佛能感觉到某种无形的、冰冷的东西正潜伏在那里,等待着他下一次开口。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那个位于顶楼、狭窄冰冷的出租屋的。锁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到冰冷的地板上,黑暗中只有他自己粗重、恐惧的喘息声。格里戈里最后消失的身影,柳德米拉在绿光下麻木倾倒黑液的样子,午休时那些消失的影子和飘散的铁锈粉末……无数恐怖的画面在他脑海中疯狂闪回、交织。
那一夜,伊万·伊万诺维奇在冰冷的地板上蜷缩着,无法合眼。窗外的圣彼得堡沉入更深的黑暗,只有远处工厂烟囱喷吐出的暗红色烟云,如同垂死巨兽伤口中流出的污血,污染着铅灰色的天空。每一次呼吸,他都感觉吸入了冰冷的铁锈粉尘,它们沉淀在肺腑深处,沉重而冰冷。格里戈里那“说废话”的警告,如同冰冷的绞索,紧紧缠绕着他的思绪,带来一种比死亡更甚的、缓慢腐朽的绝望。
第二天,当伊万再次踏入“红色锻锤”那如同巨兽咽喉般的厂门时,一种难以言喻的改变已经悄然发生。他的脚步不再像昨日那般带着新人的虚浮和试探,反而多了一种沉重而刻意的拖沓。他的脊背似乎也微微佝偻了一些,仿佛一夜之间被无形的重担压垮。那双原本还残留着些许诺夫哥罗德小镇青年清澈的眼睛,此刻像是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浑浊的油污,目光低垂,刻意避开与任何人的直接对视,只在那些油腻的机器、斑驳的地面、或是空气中漂浮的金属粉尘之间游移不定。
他沉默地走到自己的工位,拿起冰冷的扳手。格里戈里已经在旁边开始了工作,那张沟壑纵横的脸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指关节在工具上用力时泛出的青白色,透着一股非人的僵硬。他没有看伊万,仿佛昨夜巷子里那番惊心动魄的警告从未发生过。
上午的时光在震耳欲聋的噪音中缓慢爬行。伊万机械地重复着拧紧螺栓的动作,每一次金属咬合的脆响都像是在敲打他紧绷的神经。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周围工友的沉默,此刻不再是单纯的疲惫,而像是一层厚厚的外壳,将他们彼此隔绝。他能感觉到那些偶尔掠过自己身上的目光——来自谢尔盖,来自安德烈,甚至来自其他车间的陌生面孔——都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粘稠感,如同冰冷的触手,在他皮肤上短暂停留,带着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的评估。他们是在看一个新来的?还是在看一个潜在的“食物”?格里戈里的话语在他脑中轰鸣:*说真话,你被吃干抹净!*
午休的汽笛声依旧凄厉。伊万随着人流走向食堂,每一步都如同踩在烧红的铁板上。他端着那万年不变的灰绿浓汤和褐色肉排,几乎是屏着呼吸,再次坐到了那张噩梦般的桌子旁。格里戈里、谢尔盖、安德烈、柳德米拉……如同昨日场景的重现。柳德米拉那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没有任何异样,仿佛昨夜在厂长办公室绿光下倾倒黑液的并非她本人。只有当她那双黑洞般的眼睛偶尔扫过伊万时,伊万能感觉到一种极其细微的、非人的冰冷,如同针尖刺过皮肤。
沉默如同凝固的油脂。伊万低着头,用勺子机械地搅动着碗里的浓汤,汤面上漂浮的油脂块被搅散又聚合。他的胃袋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毫无食欲,只有恐惧在翻腾。他必须开口,必须融入这“废话”的洪流,否则就会被那无处不在的、冰冷的注视感撕碎。
果然,谢尔盖那令人厌恶的声音再次响起,矛头精准地指向了伊万,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嘿,伊万!看你魂不守舍的,昨晚没睡好?想家啦?还是……在琢磨你那在林业局仓库的老爹呢?”他刻意加重了“林业局仓库”几个字,嘴角噙着那熟悉的、毫无温度的假笑。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伊万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压力,后背的寒毛根根倒竖。格里戈里搅汤的动作似乎停顿了半秒。柳德米拉那双空洞的眼睛,仿佛两个微型的黑洞,锁定了伊万的脸。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伊万。他感到喉咙发紧,舌头僵硬得如同木块。格里戈里的警告在脑中尖啸:*说废话!又长又响!又臭又空!滑不留手!*
“啊?哦……谢尔盖……”伊万猛地抬起头,脸上努力挤出一个极其夸张、甚至有些扭曲的笑容,嘴角咧开的幅度大得不自然,露出过多的牙齿。他的声音刻意拔高,带着一种虚假的、过分的热情,突兀地打破了餐桌的沉默,“睡好?哈哈!睡好?在这鬼地方?”他挥舞着勺子,几滴浓汤溅到了桌面上,“那床板硬得能硌断熊的脊梁骨!窗户缝里灌进来的风,比西伯利亚流放营的鞭子还带劲!我倒是想梦见家乡的烤饼啊,可梦里全是咱车间那冲压机咣当咣当的声音,震得我脑浆子都快成土豆泥了!”他的语速越来越快,像失控的纺锤,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刻意的、空洞的响亮,毫无实质内容,纯粹是为了发出噪音而存在。
他一边喋喋不休地说着这些关于床板、寒风、噪音的抱怨,一边紧张地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格里戈里和柳德米拉的反应。格里戈里依旧垂着眼,搅动着他的汤,但伊万敏锐地捕捉到,他那枯瘦的、布满老年斑的手指,似乎极其轻微地在油腻的汤匙柄上……点了一下?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表示认可的动作?而柳德米拉那双黑洞般的眼睛,在伊万开始这番空洞抱怨的瞬间,似乎失去了焦点,缓缓地移开了,重新投向了她自己碗里那几块顽固的土豆。
有效!伊万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扭曲的、病态的狂喜!他像抓住了一根漂浮在冰海上的朽木,更加卖力地表演起来。
“至于我老爹?”伊万的声音更加洪亮,带着一种满不在乎的、甚至有些粗鄙的腔调,“嗨!别提了!守着林场那几根木头能有多大出息?您昨天一问啊,倒真把我给问住了!我昨晚躺在那硬板床上,翻来覆去烙大饼似的,使劲琢磨啊……”他故意拖长了音调,皱起眉头,做出努力回忆的滑稽表情,“他好像提过一嘴?是管仓库里的松木呢,还是桦木?要不就是给运木头的车登记?哎哟喂,您说我这脑子!八成是让咱厂里的机油给糊住了!反正就那么回事呗,跟木头打交道,数数木头,记记木头,木头木头还是木头!能指望他给我在圣彼得堡置办个带壁炉的大宅子?哈!”他发出一声短促而夸张的干笑,猛地一挥手,仿佛要驱散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
就在他这番冗长、空洞、充斥着“木头”和自嘲的废话倾泻而出时,一种全新的、诡异的感觉在他口腔里弥漫开来。那是一种极其细微的、带着颗粒感的粗糙,一种冰冷的金属腥气,仿佛刚舔舐过一枚生锈的铁钉。他感到舌根发涩,喉咙深处似乎有极其微小的、坚硬的碎屑在摩擦。他强忍着不适,继续着他的表演,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了对面安德烈的盘子里。
“买房?哈!”伊万的声音因为喉咙的不适而带上了一丝沙哑,反而增添了几分“激动”的真实感,“您可真能逗乐!就凭我这仨瓜俩枣的工资?能在涅瓦大街边上买个狗窝大小的厕所隔间,那都得是祖坟冒青烟了!还买房?我现在睡觉那地方,耗子洞都比它宽敞!房东太太收租的时候,那眼神,啧啧,活像我欠了她祖宗八代的卢布!这日子啊……”他夸张地叹了口气,肩膀垮塌下去,脸上堆满了刻意营造的愁苦,“……也就这么凑合着往前挪呗,走一步算一步,哪天算哪天!”他猛地往嘴里塞了一大块冰冷的肉排,用力咀嚼着,试图压下喉咙里那股不断上涌的铁锈味和颗粒感。
他一边咀嚼,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死死盯着自己餐盘旁边的桌面。就在他刚才喷溅唾沫星子的地方,在油腻的木纹缝隙里,极其细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散落着几点比灰尘更小的、深褐色的粉末!它们像被碾碎的、干涸的血点,又像极其微小的铁锈碎屑,在惨白的食堂灯光下,泛着一种不祥的暗哑光泽。
伊万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格里戈里的话得到了最恐怖的验证!这些深褐色的碎屑,正是从他口中飘散出来的“废话”的残渣!他刚才那些滔滔不绝、看似无害的抱怨和自嘲,每一句空洞的话语,都在消耗着他自己,从他内部腐烂出这些铁锈般的污秽!这就是代价!在这座名为“红色锻锤”的钢铁地狱里“活着”的代价!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得像块石头的安德烈,忽然闷闷地开口了,声音依旧如同从地底传来:“凑合……挪呗。”他重复着伊万话语里最空洞的那个词,像是在做一个总结,又像是在表达一种奇特的、扭曲的认同。他的目光在伊万餐盘旁那几点细微的褐色粉末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随即移开,没有任何表情。
格里戈里终于放下了他搅了半天的汤匙,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仿佛叹息又仿佛解脱的鼻息。他那双浑浊的眼睛抬起来,第一次正眼看向伊万。那眼神里没有了昨夜的锐利和警告,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的……理解?或者说,是一种看到同类堕入泥沼的麻木确认?他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对着伊万的方向,点了一下他那颗花白头发稀疏的头颅。
柳德米拉则完全没有任何反应,她只是专注地用勺子切分着碗里一块顽固的土豆,动作机械而精准。
伊万感到一种巨大的、冰冷的虚脱感席卷全身。胃里翻江倒海,那块冰冷的肉排如同铅块般坠在腹中。他成功了。他用一堆又臭又长、毫无意义的废话,成功地躲开了谢尔盖的窥探,赢得了格里戈里那近乎施舍般的点头,融入了这张餐桌死水般的沉默。他暂时安全了。暂时避开了那绿光机器的吞噬。
然而,口腔里那浓烈的、挥之不去的铁锈腥味,如同冰冷的毒液,顺着他的食道,一路向下蔓延,沉淀在五脏六腑。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紧握汤匙的、微微颤抖的手。皮肤下,青色的血管隐约可见。他忽然有一种极其强烈的、恐怖的预感:终有一天,这些血管里流淌的,将不再是温热的血液,而是冰冷粘稠、散发着铁锈腥臭的黑色液体。就像柳德米拉在绿光下倾倒的那些东西。
他猛地闭上眼,但脑海中却清晰地浮现出昨夜厂长办公室那幽绿脉动的巨大玻璃胃囊,还有那些被吸进去的、带着他父亲真实信息的发光纸片……它们此刻,是否正在那冰冷的绿光中,被缓慢地、无情地消化、分解,变成滋养这庞大钢铁怪物的养料?
一种比恐惧更深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沥青,彻底淹没了伊万·伊万诺维奇。他坐在那里,在食堂污浊的空气和惨白的灯光下,在同事们麻木的沉默中,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身体内部的某个地方,某些属于“人”的、温热而柔软的东西,正在悄然死去、锈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