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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列里·彼得罗维奇萎靡地立在统计局那间永远弥漫着旧纸和灰尘气息的办公室里,指尖冰凉。窗外,初冬的灰色天光渗入,却无法穿透室内浓重的阴霾。那份刚刚送达的指令,摊在斑驳的办公桌面上,像一道冰冷的判决书,上面的文字却灼烧着他的眼睛:

“……鉴于当前形势的特殊复杂性,及为确保绝对纯洁性……兹决定,本月所有统计报告,无论涉及工业生产、农业收成、抑或人口变动……皆需以完全空白之页面上报……此乃最高指示,关乎国家命运,务必严格执行……”

“空白?”瓦列里猛地抬起头,声音干涩,喉咙里仿佛堵满了灰尘。“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这……这究竟是什么意思?”他望向桌对面的副局长,一个常年被数字和指令压得脊背微驼的女人,她厚厚的镜片后面,眼神浑浊而疲惫。

卡捷琳娜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声音像是从一口深不见底的枯井里捞出来的。“意思很清楚,瓦列里·彼得罗维奇。意思就是……没有粮食,没有钢铁,没有出生,没有死亡……什么也没有。‘零报告’。绝对的纯洁,绝对的空白。”她枯瘦的手指神经质地敲打着桌面,指甲缝里积着洗不掉的墨渍。“上面需要的就是这个,一张……一张白纸。干净得不能再干净。”

她停顿了一下,刻意压低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你还记得……上次那个‘特别事件’吗?那份……我们不得不做了些‘调整’的季报?”她的目光扫过办公室紧闭的门,“那之后……上面就派来了那位新专员。”

瓦列里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他当然记得。那场席卷了伏尔加河下游几个集体农庄的、从未在官方记录上存在过的瘟疫,那被他们强行抹平的、骤然下降的曲线。新专员……那个叫谢尔盖·安德烈耶维奇的人,确实是在那之后不久出现的。他像一张白纸般干净整洁,脸上总挂着一种毫无内容的微笑,眼神空洞得像未曝光的胶片。

“所以,”卡捷琳娜的声音把他从冰冷的回忆里拽回来,“空白。只有空白才是安全的。准备吧,瓦列里·彼得罗维奇。立刻。下班前,必须完成。”

命令下达,整个统计局像一台被注入了诡异程序的机器,沉默而高效地运转起来。沙沙的翻纸声取代了往日键盘的敲击和算盘的噼啪。一摞摞崭新、厚实、散发着浓烈化学浆糊气味的纸张被搬进来。它们被裁切、装订,变成一本本厚得吓人的空白报告册。空气里弥漫着纸张的酸味和油墨的刺鼻气息,浓得让人窒息。办公室里异常安静,只剩下纸张摩擦的单调声响,压抑得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同事们如同幽灵般在办公桌间移动,眼神躲闪,彼此之间连目光都吝于交流。瓦列里机械地装订着纸册,手指僵硬。他低头看着手中这本纯白的册子,它沉甸甸的,像一块冰冷的墓碑。这空白的重量,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这哪里是报告?这分明是无数被抹杀的现实,是无数被噤声的呐喊。它们像一团巨大的、沉默的阴影,盘踞在每个人的心头。

黄昏如同缓慢流淌的浓稠墨汁,渐渐浸透了冰冷的窗玻璃。当最后一本空白报告册被郑重地堆放在局长办公室那张巨大的、布满划痕的橡木办公桌上时,一种奇怪的、令人不安的气氛开始在空旷的走廊里弥漫。

瓦列里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他锁上办公室沉重的木门,门轴发出干涩刺耳的呻吟,在寂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瘆人。他裹紧磨旧了的厚呢子大衣,沿着空无一人的走廊走向楼梯口。长长的走廊两侧,是一扇扇紧闭的办公室门,在昏暗的、电压不稳的灯光下投下扭曲变形的阴影,如同通往未知深渊的入口。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盯着他,如芒在背。他猛地回头——

走廊尽头,卡捷琳娜办公室的门缝下,一丝微弱的、难以察觉的白光正悄然渗出,如同冰冷的呼吸,在肮脏的地板上投下一道惨淡的、微微蠕动的痕迹。那光芒毫无温度,带着一种非人间的、令人心底发毛的质感。瓦列里的心脏骤然缩紧,血液似乎瞬间凝固。他屏住呼吸,蹑足靠近。门内,没有任何脚步声,也没有任何纸张翻动的声音,只有一种极轻微的、持续不断的……沙沙声。像是有无数只微小的、看不见的虫子在爬行,在啃噬。

瓦列里感到一阵冰冷的战栗从尾椎骨窜上脊背。他不敢停留,也不敢再看,几乎是逃也似的冲下楼梯,冲进外面凛冽的、裹挟着雪粒的寒风中。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却无法驱散那渗入骨髓的寒意和那诡异的沙沙声。那惨白的光,那细微的啃噬声,像冰冷的蛆虫,钻进了他的脑海。

次日清晨,瓦列里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怀着一种近乎赴死的心情推开统计局那扇吱呀作响的大门。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纸张和浆糊气味扑面而来,比昨天更甚十倍,几乎凝成实质,呛得他连连咳嗽。走廊里死寂得可怕,所有办公室的门都紧闭着,没有一丝人声,只有一种无处不在的、低沉的嗡嗡声,如同高压电流通过变压器,震得空气都在微微颤抖。那声音沉闷地挤压着耳膜,敲打着神经。

他走向自己的办公室,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门把手冰冷刺骨。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推开门……

眼前的景象让他的血液瞬间冻结。

他的办公桌上,昨天他亲手装订好的那本空白报告册,正摊开着。但此刻,那原本应该一片纯白的纸页上,却布满了……东西。那不是文字,也不是图案,而是一团团、一片片不断蠕动、翻卷、变幻的污渍!它们像有生命的霉菌,像某种未知的粘稠生物,在惨白的纸面上疯狂地滋生、蔓延、互相吞噬。深褐、暗红、灰黑……各种污浊的颜色交织、流淌,散发出浓烈的、混合着纸张腐败和化学药品的恶臭。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这些污渍在蠕动中,隐约显露出一张张扭曲的人脸轮廓——有卡捷琳娜疲惫而惊恐的眼睛,有隔壁尼古拉那张被伏特加烧红的脸,甚至……甚至还有他自己那张因恐惧而变形的面孔!那些面孔在污渍中无声地尖叫、挣扎,随即又被新涌出的污浊所覆盖、吞噬。

瓦列里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踉跄着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门框上。他捂住嘴,强忍着呕吐的冲动,惊恐的目光扫过整个办公室。他这才发现,不止是他的报告册。所有昨天被制作出来的空白报告册——那些堆放在文件柜上、临时小桌上的——此刻都在发生着同样恐怖的变化!一本本摊开的空白册子,如同一个个被打开的潘多拉魔盒,从中涌出蠕动的、无声哀嚎的污秽生命体!整间屋子,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正在腐败溃烂的伤口!那沉闷的嗡嗡声,正是这些污秽之物在纸页上疯狂蠕动、翻涌、低语汇成的死亡合唱!

瓦列里再也无法忍受,他发出半声压抑的嘶喊,转身夺门而逃,冲向卡捷琳娜的办公室。他必须找到她!必须知道发生了什么!

“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他嘶哑地喊着,用力拍打副局长办公室的门板。门板在他的拍击下发出空洞的回响,里面一片死寂。那股浓烈的纸张腐败的恶臭,正从门缝里汹涌地钻出来。

“卡捷琳娜!”瓦列里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撞向房门。门锁发出一声脆响,应声而开。

他冲了进去,然后,像被无形的重锤击中,瞬间僵立在门口,瞳孔因极致的恐惧而放大。

办公室里一片狼藉,文件散落一地。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那个昨天还在指挥他们制造空白的女人,此刻正以一种极其诡异的姿势僵直地坐在她的办公椅上,背对着门口。她的头深深地、以一种不可能的角度埋进了桌面上摊开的那本巨大的空白报告册里!仿佛那厚厚的纸页是粘稠的沼泽,将她的整个头颅都吞没了进去!她的身体一动不动,只有肩膀在极其细微地、神经质地抽搐着。更恐怖的是,那本“吞没”了她头颅的空白册子,正像活物一样,在有节奏地、缓慢地起伏、搏动!如同一个在消化猎物的胃袋!纸张不再是纸张,而变成了某种苍白、半透明的、具有韧性的生物组织,紧紧包裹、吮吸着她的头颅轮廓!她枯瘦的手指死死抠着桌面,指甲在油漆上划出深深的白色痕迹。

“不……不……”瓦列里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就在这时,卡捷琳娜那深埋在纸页里的身体猛地剧烈痉挛了一下!接着,伴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如同湿透的厚纸被强行撕裂的“嗤啦”声,她的头颅竟然被硬生生地从那搏动着的纸页里拔了出来!纸页上留下一个边缘参差不齐、还在微微收缩的深洞。

卡捷琳娜的头颅转向瓦列里。

瓦列里发出了一声非人般的惨叫,身体里的血液仿佛瞬间被抽干。

那张脸上,没有了五官!没有了眼睛、鼻子、嘴巴!原本该是脸的地方,只剩下一片光滑、平整、毫无瑕疵的……空白!如同她桌上那些刚刚制作好的空白报告册!一片纯粹、冰冷、令人绝望的惨白!只有几缕灰白的头发,还粘在那片空白的边缘,随着她身体的抽搐而微微晃动。

那张“空白”的脸,正对着瓦列里。明明没有眼睛,瓦列里却感到一种穿透灵魂的、冰冷彻骨的注视。一股无法形容的寒意,如同极地的冰风,瞬间席卷了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瓦列里转身,跌跌撞撞地逃出这人间地狱般的办公室。走廊里,那低沉的嗡嗡声已经演变成了震耳欲聋的喧嚣!如同无数纸张在狂风中呼啸、摩擦、撕裂!他惊恐地看到,那些被堆放在走廊各处、尚未被打开的空白报告册,此刻正剧烈地自行颤抖着!厚实的封面在无形的力量下疯狂地开合、拍打,发出巨大的“啪啪”声!仿佛里面囚禁着无数狂暴的、急于破笼而出的恶灵!纸页在封皮内部猛烈地翻卷、鼓胀,如同有生命在孕育、在挣扎!

“砰!”一本离他最近的报告册猛地自行炸开!雪白的纸页如同被狂风吹散的雪片,哗啦啦地飞散到空中。然而,这些纸页并未飘落。它们在空中诡异地悬停、聚拢、折叠、重组!在瓦列里惊骇欲绝的注视下,一张张惨白的纸页,竟然在空中自行组合、扭曲、拉伸……迅速形成了一个个模糊的、惨白的人形轮廓!它们没有五官,只有纸张折叠出的简单躯干和四肢,如同最拙劣、最诡异的纸扎人偶!这些“纸人”无声地悬浮在空中,惨白的身体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出幽幽的冷光。它们缓缓地、僵硬地转动着那本该是头颅的空白纸团,似乎在感知着方向。然后,它们动了!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又如同嗅到了血腥味的鲨鱼,几十个、上百个惨白的纸人,无声无息地、密密麻麻地朝着瓦列里——这个走廊里唯一还“有脸”的活物——飘荡、聚拢过来!

瓦列里魂飞魄散,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用尽全身力气撞开通往楼梯间的防火门,连滚带爬地向下冲去。身后,是无数纸张摩擦汇聚的恐怖浪潮,冰冷、沉默,带着死亡的气息,紧追不舍。

瓦列里像一头被猎犬追逐的受伤野兽,连滚带爬地冲出统计局那扇象征着秩序与谎言的大铁门,一头扎进下诺夫哥罗德铅灰色的暮色里。冰冷的空气裹挟着煤烟和未落尽的雪沫,呛得他肺叶生疼,却无法驱散身后那无声的恐怖浪潮。他不敢回头,但那种感觉就像毫无生气的冷漠“视线”聚焦在他的后背上,伴随着纸张在寒风中摩擦、翻卷的沙沙声,如同死神的低语,紧紧咬住他的脚步。他冲上街道,冬日的街道行人寥寥,几个裹着厚厚棉衣、行色匆匆的路人被他撞得趔趄,投来惊愕和厌恶的目光。瓦列里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却无法喊出任何一个清晰的字眼。他指着身后统计局那栋阴森的建筑,手臂疯狂地挥舞,试图警告,试图求救。但路人顺着他颤抖的手指望去,只看到统计局那扇被他撞开后兀自晃动的铁门,以及门内一片死寂的、寻常的昏暗。他们困惑地皱眉,低声咒骂着“疯子”、“醉鬼”,加快脚步远远避开,生怕沾染上他身上的晦气与疯狂。

“纸……纸人!空白!它们……它们吃掉了卡捷琳娜的脸!”瓦列里绝望地嘶吼,声音在空旷的街道上显得格外尖利而荒谬。回应他的只有寒风卷过街角的呜咽,以及路人更加嫌恶和警惕的眼神。一个穿着臃肿棉袄的老妇人甚至画了个十字,匆匆绕开。彻底的孤立无援像冰水一样浇遍全身。他明白了,这恐怖的瘟疫只对“知情者”显形,只对参与制造了那空白罪孽的人穷追不舍。他踉跄着,像无头苍蝇般在迷宫般的老城区巷道里奔逃,冰冷坚硬的鹅卵石硌得脚底生疼。身后的沙沙声时远时近,如同玩弄猎物的猫。每一次拐角,他都能用眼角的余光瞥见惨白的身影在巷口一闪而没,或在堆满杂物的角落无声伫立,那空白的“脸”正对着他。绝望如同冰冷的铁箍,越收越紧。

城市中心广场巨大的列宁铜像在暮色中投下长长的、扭曲的阴影。瓦列里精疲力竭地冲入广场边缘,背靠着一根冰冷的花岗岩石柱,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他稍稍侧头,心脏瞬间沉入冰窟——

广场四周,那些连接着不同街道的入口,不知何时已被彻底封锁。不是警察,不是路障,而是无数惨白的纸人!它们密密麻麻,如同无声的潮水,一层叠着一层,彻底堵塞了每一个出口!成千上万!它们悬浮在离地半尺的空中,如同举行一场沉默的宗教仪式。惨白的身体在广场昏暗的路灯下反射着幽幽的冷光,构成了一道令人绝望的、无边无际的白色围墙。广场中心,那座象征着国家意志的宏伟的州政府大楼,此刻成了这片白色死亡之海中的孤岛。大楼的窗户里透出零星的灯光,像困兽惊恐的眼睛。

瓦列里最后的希望之火彻底熄灭了。他靠着冰冷的石柱,身体不受控制地滑坐到地上,目光呆滞地望着那惨白的海洋。它们没有立刻扑上来撕碎他,只是沉默地悬浮着,包围着,仿佛在等待一个至高无上的命令,又像是在进行某种无声的宣告。绝对的空白,终于吞噬了它所需要的一切真实,现在,轮到这座城市了。

突然,包围圈整齐地裂开了一道缝隙。一个“纸人”缓缓地飘了出来。它的形态比其他纸人更加“精致”一些,惨白的躯干上似乎还残留着一点模糊的、深色条纹的痕迹——像极了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常穿的那件深色条纹套裙的褶皱。它悬浮在瓦列里面前,那片空白的“脸”正对着他。然后,它抬起了同样由纸页折叠成的、边缘锐利的手臂,指向州政府大楼的方向。

一个无声的指令。

瓦列里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他瘫软在地上,眼神空洞地望着那栋被白色海洋包围的大楼。就在这时,一阵低沉而威严的引擎轰鸣声由远及近,粗暴地撕裂了广场上死寂的沉默。两辆深绿色的军用卡车,如同钢铁怪兽般碾过广场边缘薄薄的积雪,蛮横地撞飞了几个挡路的纸人。纸片在车轮下瞬间碎裂、纷飞。卡车在州政府大楼正门前戛然刹住,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尖叫。

车门猛地打开。率先跳下车的,正是那位新专员,谢尔盖·安德烈耶维奇。他依旧穿着笔挺的灰色制服,脸上依旧是那种毫无内容的、程式化的微笑,仿佛眼前这末日般的景象不过是又一份需要处理的日常文件。他身后,跳下来十几个荷枪实弹的士兵。他们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得如同未上漆的木偶,动作精准而僵硬,迅速在卡车后厢展开一门门结构怪异、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武器——那并非寻常的枪炮,更像是某种巨大的……印刷滚筒?或是涂布机?粗大的金属管道连接着卡车后部巨大的储罐。

“同志们!保持镇定!”谢尔盖·安德烈耶维奇的声音通过扩音器响起,音调毫无起伏,如同电子合成,在空旷的广场上回荡,显得异常诡异。“这是上级派来支援我们的最新型‘净化稳定装置’!针对的是一种罕见的、由纸张劣化引发的区域性精神污染幻觉!是阶级敌人破坏生产秩序的新手段!”他空洞的眼神扫过广场上那些无声悬浮的惨白纸人,仿佛它们只是舞台上的布景。“该装置能有效驱散有害的精神迷雾,恢复秩序!无关人员,请立刻返回室内!不要干扰净化行动!”

瓦列里蜷缩在石柱的阴影里,浑身冰冷。精神污染?幻觉?他绝望地看着专员那张毫无波澜的“空白”笑脸,又看看那些包围着广场的、无数惨白的纸人。专员和他的士兵,他们本身就是这空白的一部分!是这吞噬一切的瘟疫的最高形态!他们是来“净化”的?不!他们是来将这场彻底的“空白”,用最暴力的方式,加盖在最后一点残存的真实之上!那所谓的“净化稳定装置”,喷出的绝不会是驱散幻觉的良药,而是……凝固这永恒空白的浆液!

士兵们动作迅捷地架设好了那些怪异的武器。巨大的金属滚筒开始低沉地嗡鸣、旋转。粗大的喷管对准了广场上悬浮的纸人海洋,以及它们身后那栋孤零零的州政府大楼。谢尔盖·安德烈耶维奇面无表情地举起了手。

瓦列里最后的求生本能压倒了一切。他不知从哪里涌出一股力气,猛地从石柱后蹿出,像一只受惊的兔子,朝着州政府大楼那扇沉重的、镶嵌着铜钉的橡木大门狂奔而去!身后,专员冰冷的声音通过扩音器响起,如同丧钟:“目标出现精神失控!干扰净化!允许立即制止!”

士兵们手中真正的枪械抬了起来,黑洞洞的枪口锁定了那个在空旷广场上绝望奔跑的身影。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包围着广场的、那无边无际的惨白纸人海洋,仿佛受到了某种统一的意志召唤,瞬间沸腾了!如同被狂风卷起的暴雪,又如同被激怒的白色蜂群,亿万纸片以排山倒海之势,朝着那两辆卡车、那些士兵,尤其是站在最前方的谢尔盖·安德烈耶维奇,疯狂地席卷、扑压而去!它们不再是轻飘飘的纸片,而是汇聚成了一堵高速推进的、足以碾碎一切的白色巨墙!

“开火!开火!”谢尔盖·安德烈耶维奇那万年不变的假面终于碎裂,声音第一次带上了尖锐的惊惶和难以置信。

士兵们手中的突击步枪喷吐出火舌,子弹撕裂空气,发出尖锐的呼啸。然而,子弹射入那层层叠叠、疯狂涌来的纸潮之中,如同泥牛入海。纸片被打得粉碎、洞穿,但更多的纸片瞬间填补上来。子弹的动能被无数柔软而坚韧的纸层吸收、分散、消解。那堵白色的巨墙只是微微迟滞了一下,速度甚至没有丝毫减慢!

与此同时,那些架设好的“净化稳定装置”也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咆哮!巨大的滚筒高速旋转,粗大的喷管中,喷射出的并非火焰或药剂,而是粘稠的、散发着刺鼻化学气味的乳白色浆液!如同巨大的、污浊的油漆喷枪!

但这恐怖的浆液喷流撞上汹涌而来的纸潮,效果却微乎其微!乳白色的浆液沾染在纸人身上,只是让它们变得更加粘稠、湿滑,动作稍显滞涩,却根本无法阻止它们前进分毫!反而,那些被浆液覆盖的纸人,在惨白的底色上沾染了大片大片的污浊,显得更加狰狞可怖!

白色巨浪瞬间吞没了卡车、吞没了士兵、吞没了那些怪异的武器。瓦列里在狂奔中惊恐地回头,看到士兵们被无数纸片包裹、缠绕,瞬间变成了一个个惨白的、蠕动的人形茧蛹,徒劳地挣扎了几下便彻底不动了。那两辆卡车如同被投入了强酸,在无数纸片的疯狂覆盖和摩擦下,坚硬的金属外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灰白、软化、塌陷,如同被风化侵蚀了千年的朽木!转瞬间,原地只剩下两堆被白色纸潮覆盖的、看不出原貌的怪异隆起物。

谢尔盖·安德烈耶维奇,这位空白的最高代言人,站在白色浪潮的最前沿。无数纸片如同嗅到血腥的食人鱼,疯狂地扑向他!他的身体被层层叠叠的惨白纸页包裹、覆盖、渗透!他挣扎着,那张万年不变的空白脸上第一次显露出真实的、扭曲的恐惧。他的嘴巴大张着,似乎想发出指令或惨叫,但涌入口鼻的纸片瞬间将一切声音堵死。他的制服在纸片的摩擦下迅速消解。他的皮肤、肌肉、骨骼……都在被疯狂涌入的纸片分解、替代!他就像一个正在被无数白蚁蛀空的木雕,又像一个被强行塞进纸浆模具里的人偶。短短几秒钟,原地只剩下一个轮廓依稀可辨的、由无数蠕动纸片构成的惨白人形。它僵立了片刻,然后,缓缓地、无声地,被卷入了身后更加庞大的白色洪流之中,彻底失去了个体存在的痕迹。

瓦列里被这超越想象的恐怖景象震得魂飞魄散,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撞开了州政府大楼沉重的橡木大门,冲了进去,又用尽全身力气将门死死关上、反锁。背靠着冰冷的大门,他瘫软地滑坐到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剧烈地喘息着,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膛。门外,是纸张摩擦汇聚成的、如同海啸般的恐怖轰鸣。

大楼内部一片死寂。华丽的枝形吊灯只点亮了一半,投下大片大片令人不安的阴影。宽阔的回廊空无一人,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回荡。恐惧驱使着他,他挣扎着爬起来,踉跄着跑上宽阔的、铺着红地毯的中央楼梯,冲向顶楼——那里有整个下诺夫哥罗德最高、视野最好的房间,州长的办公室,或许也是唯一的避难所?

通往顶层的楼梯间异常昏暗。他推开厚重的防火门,一股更浓烈的、混合着灰尘和纸张腐败的霉味扑面而来。走廊尽头,那扇象征着权力巅峰的、镶嵌着铜质徽章的巨大橡木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惨白的光。

瓦列里放轻脚步,如同走向断头台。他颤抖着伸出手,轻轻推开了那扇门。

州长办公室的景象,让他瞬间窒息。

办公室宽敞得惊人,足以俯瞰小半个下诺夫哥罗德城。然而此刻,窗外铅灰色的天空和城市冰冷的轮廓被一种更加恐怖的景象所取代——无数惨白的纸人,如同最密集的蝗群,无声地悬浮在巨大的落地窗外!它们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完全遮蔽了玻璃,只透进一片令人绝望的、毫无生气的惨白微光,将整个办公室内部映照得如同太平间的停尸房。

办公室中央,那张比卡捷琳娜的办公桌还要巨大、象征着无上权力的红木办公桌后,坐着一个“人”。他穿着最高级别的深色制服,肩章上的徽记在惨白的光线下反射着冰冷的光。但瓦列里的目光,却死死地锁定在了那“人”的头部。

那里,没有脸。只有一片光滑、平整、毫无瑕疵的空白。

那空白的“脸”缓缓抬起,正对着闯入的瓦列里。明明没有五官,瓦列里却感到一种居高临下的、冰冷的审视。一种彻底的、令人窒息的绝望攫住了他。州长……也被吞噬了。或者说,他早已是这空白的一部分,是这巨大谎言的心脏。

“瓦列里·彼得罗维奇。”一个声音响起。那声音并非来自那张空白的脸,而是回荡在整个冰冷的办公室里,如同无数纸张在空旷的殿堂里摩擦共鸣,低沉、沙哑,带着非人的质感。“你……很特别。你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你记录了不该记录的……虽然,你最终选择了服从。”那纸页摩擦般的声音里似乎带着一丝……赞许?

办公桌后面那张空白的脸微微动了动。一只同样惨白、由无数细小纸片紧密粘合而成的手,缓缓抬起。它拿起桌面上唯一放着的一样东西——一本厚重的、封面没有任何标识的空白笔记本。那纸片构成的手,用一种近乎优雅的姿态,将笔记本轻轻推到了巨大的红木办公桌的边缘,正对着瓦列里。

“但你的服从,还不够彻底。”那纸张摩擦的声音继续回荡,冰冷而毫无情感,“你的眼睛里……还有东西。那是不洁的杂质,是危险的记忆残留。它会破坏……‘纯洁性’。”

瓦列里的目光无法从那本空白的笔记本上移开。它像一块磁石,散发着致命的吸引力。他感到一种无法抗拒的意志在侵入他的脑海,如同冰冷的潮水冲刷着他的意识。

“拿起它。”那声音命令道,带着不容置疑的绝对权威,“拿起笔。在上面……写下你最后的报告。写下你所看到的……一切。包括那个被抹去的‘特别事件’。包括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的‘净化’过程。包括……此刻。”

瓦列里的身体背叛了他的意志。他的双腿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不受控制地向前挪动。他走到巨大的办公桌前,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本空白的笔记本——冰冷、光滑,带着一种奇异的吸力。封皮下,仿佛有微弱的搏动传来。桌上,一支笔尖锃亮的钢笔静静地躺着。

“写……”纸张摩擦的声音如同催眠的魔咒,“写下来……让它归于纯洁的空白……你将获得……安宁……”

瓦列里的手指握住了冰冷的钢笔。笔尖悬停在笔记本那惨白得刺眼的第一页上。他全身的肌肉都在痉挛,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抗拒。窗外,是亿万无声悬浮的纸人,如同等待最终判决的苍白观众。门内,是那张象征着终极权力与终极恐怖的空白之脸,散发着冰冷的、令人窒息的威压。写,意味着将自己最后的意识、最后的记忆,主动献祭给这吞噬一切的空白。不写……等待他的,将是窗外那白色潮汐瞬间的吞噬,如同那些士兵、如同谢尔盖·安德烈耶维奇……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山,将他彻底冻结。反抗的意志在绝对的力量面前,脆弱得像一张薄纸。他屈服了。为了那虚无缥缈的、片刻的“安宁”。

笔尖落下。黑色的墨水在惨白的纸页上艰难地洇开,如同垂死者的血迹。

“我……瓦列里·彼得罗维奇……下诺夫哥罗德统计局三级统计员……于今日……目睹并亲身经历……一场……由统计空白引发的……超自然灾难……”

他艰难地写着,每一个字都像在从自己的灵魂上剜肉。他写下了卡捷琳娜被空白报告册吞噬头颅的恐怖瞬间,写下了她那张只剩下空白的脸。他写下了走廊里自行组合的纸人,写下了广场上惨白的海洋吞噬士兵和卡车的景象。他写下了谢尔盖·安德烈耶维奇被纸潮分解同化的过程。他写下了窗外那亿万悬浮的、无声的纸人。他甚至……写下了那个被他们强行抹去的、关于伏尔加河下游集体农庄的“特别事件”……所有的细节,所有的恐惧,所有的罪孽……如同开闸的洪水,伴随着钢笔的沙沙声,疯狂地倾泻在那片空白的纸页上。

他越写越快,越写越疯狂。汗水浸透了他的后背,滴落在纸页上,晕开一小团墨迹。他感到一种奇异的释放,仿佛将所有的毒液都排出了体外,尽管他知道,这毒液正注入一个更庞大、更恐怖的怪物体内。他写到了最后,写到了眼前这张空白的州长之脸……

“州长办公室……最高权力……也已被空白吞噬……呈现……无面状态……”

他写下了最后一个字。钢笔的沙沙声停止了。

就在最后一个句点落下的瞬间,异变陡生!

他面前那本摊开的空白笔记本,仿佛被注入了生命!写满了密密麻麻黑色字迹的纸页,突然剧烈地波动起来!那些黑色的墨迹,如同活过来的虫子,在纸面上疯狂地扭动、挣扎!它们正在……被纸页本身吞噬!字迹的边缘开始模糊、融化,如同滴落在吸水纸上的墨水,迅速地向内坍缩、变淡、消失!整页纸如同一个贪婪的、无形的胃袋,正在飞速地消化、抹除瓦列里刚刚书写上去的一切!

瓦列里惊恐地看着这诡异的一幕。他试图伸手去抓住那本笔记本,试图挽救那些正在消失的文字——那是他存在的唯一证明!是他灵魂的最后回响!

然而,他的动作僵住了。一股难以言喻的麻木感,如同冰冷的电流,从他的指尖——那只握着钢笔的手指——瞬间蔓延开来!迅速席卷了整个手掌、手腕、手臂……向着他的肩膀、脖颈、头颅汹涌而去!他惊恐地低下头,看向自己握着钢笔的右手。

那只手……正在变得灰白。皮肤失去了血色和弹性,呈现出一种……纸张的质感!灰白从指尖开始,如同滴入清水中的墨汁(只是方向相反),迅速向上蔓延。皮肤变得干燥、平滑,透出一种非人的光泽。指甲变成了薄薄的、类似塑料片的质地。那灰白的、纸张般的质感,正沿着他的手臂,无可阻挡地向全身扩散!

“不!”瓦列里发出一声凄厉的、绝望的嘶吼。他猛地抬起头,想看向办公桌后那个无面的州长。但他的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牵引着,转向了州长办公室墙壁上悬挂的那面巨大的、镀金的镜子。

镜子里,映出了他的脸。

他的额头上,皮肤正迅速失去血色,变得如同办公室墙纸一般灰白、平滑。那灰白的区域,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下蚕食着他的眉毛、他的眼睑……如同最精确的橡皮擦,正在抹去他面部的所有特征。

瓦列里的瞳孔因极致的恐惧而放大到了极限。镜子里的那张脸,正对着他,嘴角的位置,皮肤微微抽动、拉伸……最终,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僵硬的、毫无内容的弧度。

一个与窗外亿万纸人,与办公桌后那张州长的空白之脸,一模一样的……微笑。

钢笔从他彻底变成灰白、纸片般的手指间滑落,掉在厚厚的地毯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窗外,亿万悬浮的纸人,如同得到了最终的信号,无声地、缓缓地,向着下方灯火零星的城市,沉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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