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萨拉维斯亚沃斯托克,空气沉滞得如同浸透了鱼油,湿漉漉、滑腻腻地贴在皮肤上。黑夜沉沉压住城市,唯有涅维尔斯基将军大街尽头那座庞大如史前巨兽的“鲟鱼王”酒店,依然亮着几星桀骜不驯的灯火,像巨兽垂死时不肯瞑目的独眼。此刻,几辆漆黑的“乌拉尔爱国者”越野车,如同送葬队列般碾过湿漉漉的鹅卵石路面,悄无声息地停在酒店那镀金的、此刻却显得无比阴森的大门廊檐下。
车门打开,踏出的首先是几双沉重、沾着泥浆的军靴,接着是几张毫无表情、如同冰封西伯利亚冻土般的面孔。为首的检察官格里博耶多夫,一个仿佛被办公室案牍吸干了所有水分的干瘪男人,腋下紧紧夹着一个鼓胀得近乎畸形的黑色硬壳公文包。他身后,警察局长瓦西里耶夫——一个壮硕得如同退役摔跤手、下颌紧绷如铸铁的汉子——沉默地挥了挥手。一群身着深蓝制服、荷枪实弹的警察如同阴影里涌出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酒店那过分宽阔、此刻却显得无比逼仄的大理石前厅。水晶吊灯的光芒被他们深色的制服和冰冷的枪管所吞噬,只留下一种令人窒息的肃杀。
值夜班的老门房伊万·彼得罗维奇,像一截被骤然抽去支撑的朽木,瘫倒在描金的高背椅里。他布满老年斑的手徒劳地在空中抓挠了两下,喉咙深处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声响,最终只吐出一句破碎的哀鸣:“不……不是结束了吗?这……这又是什么?”他浑浊的目光死死盯在格里博耶多夫手中那份文件上,仿佛那是来自地狱的催命符。
格里博耶多夫没有看他。他走到那张光可鉴人、足够停下一辆小汽车的桃花心木前台前,“啪”地一声,将腋下的公文包重重顿在桌面上。金属搭扣弹开的脆响,在死寂的大厅里如同枪声般刺耳。他伸出枯瘦、指节异常突出的手,从包里抽出一卷厚重的、散发着劣质油墨和纸张霉味的文件,纸张边缘因频繁的翻动而卷曲发黑。
“根据萨拉维斯亚沃斯托克市列宁区第1147号民事裁定书,”他的声音平板无波,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钢珠砸在花岗岩地板上,“兹决定,对原萨拉维斯亚沃斯托克市市长,维切斯拉夫·彼得罗维奇·科洛廖夫及其直系亲属名下,位于本市及其他地区的非法所得不动产,共计八百二十一处,实施国家没收。即刻生效。”
他干涩的嗓音如同砂纸摩擦着空气,毫无感情地罗列着那些冰冷的地块编号、门牌号码、面积数字。每一次停顿,都伴随着前台后那位年轻女接待员无法抑制的、牙齿剧烈磕碰的“咯咯”声。她的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仿佛那串串数字是抽打在她灵魂上的鞭子。
“其中,”格里博耶多夫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穿透力,清晰地刺入每一个角落,“包括此酒店——‘鲟鱼王’酒店——内,非法占有的公寓式酒店房间,三百二十二套!总面积两万七千六百八十平方米!”他布满血丝的双眼扫过大厅,嘴角神经质地抽动了一下,似乎在竭力模仿某种叫做“冷笑”的表情,“依据权威测绘比对,此项非法财产,其面积已超出伟大祖国的心脏——噩罗海城红场!”
死寂。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巨大的水晶吊灯投下的光影纹丝不动,仿佛也凝固了。只有一种无形的、粘稠的、混合着震惊、荒诞和某种难以言喻寒意的情绪,如同深海的淤泥,缓慢地在大厅里淤积、漫涨,直至淹没所有人的口鼻。
警察局长瓦西里耶夫适时地向前一步,他那壮硕的身躯像一堵移动的墙。他低沉的声音如同闷雷滚过:“清场。所有无关人员,立刻离开。钥匙。”
他的命令简短而粗暴。几个如狼似虎的警察立刻扑向前台,粗暴地拉开抽屉,将里面黄铜铸造的厚重钥匙盘哗啦啦地倾倒在冰冷的大理石台面上。钥匙互相碰撞,发出清脆又空洞的声响,如同无数细小的骨骼在摩擦。伊万·彼得罗维奇发出一声微弱的、如同幼兽般的呜咽,彻底瘫软在椅子里。年轻的女接待则像被抽掉了脊梁,顺着前台光滑的柜壁无声地滑坐到地上,双臂紧紧抱住膝盖,身体蜷缩成一团,剧烈地颤抖着,泪水无声地淌过她惨白的面颊。
格里博耶多夫对这一切置若罔闻。他那枯枝般的手指,神经质地在那一大串冰冷的黄铜钥匙上划过,最终停留在最大、最沉、上面蚀刻着繁复双头鹰徽记和“总统套房”字样的那一把上。指尖触碰金属的瞬间,一股异样的、刺骨的寒意骤然顺着指尖窜入骨髓,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他猛地缩回手,惊疑不定地看着那把在灯光下反射着幽冷光泽的钥匙,仿佛那不是钥匙,而是一条盘踞的毒蛇。
“都拿走,”瓦西里耶夫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铁锈味,他锐利的目光扫过格里博耶多夫瞬间苍白的脸,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一张纸片,一把钥匙,一粒灰尘,都属于国家财产了。”
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如同丧钟。警察们抱着塞满账簿、文件盒和成串钥匙的沉重纸箱,沉默地走向门口。格里博耶多夫走在最后,腋下重新夹紧了那个似乎轻了一些、却感觉更加沉重的公文包。在即将踏出那扇镀金大门时,他鬼使神差地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
空寂得如同巨大墓穴的前厅里,水晶吊灯依然散发着惨白的光。那把总统套房的黄铜钥匙,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大理石台面上,像一只冰冷的、充满恶意的眼睛,正无声地凝视着他。一股更深沉的寒意,如同冰冷的蛇,缠绕上他的心脏。
他猛地转过身,几乎是踉跄着冲入了门外粘稠的黑夜之中。身后,那扇沉重的镀金大门缓缓合拢,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如同巨兽合上了它的下颚,将所有的光与声,连同那份沉甸甸的没收清单,一起锁进了无边的黑暗里。
格里博耶多夫那夜噩梦缠身,仿佛坠入永冻的泥沼,冰冷而窒息。翌日清晨,他揉着剧痛的太阳穴,步履沉重地踏进检察院那弥漫着旧纸张、劣质烟草和官僚气息的办公室时,一股更加刺骨的不安攫住了他。他的助手,年轻而向来一丝不苟的安德烈,脸色灰败得如同被水浸泡过的墙皮,正站在他堆满卷宗的办公桌前,眼神涣散,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皱巴巴的纸片。
“格里博耶多夫同志……”安德烈的嗓音干涩沙哑,如同砂纸摩擦,“‘鲟鱼王’……还有那些没收的公寓楼……出事了。”
格里博耶多夫的心猛地一沉,昨夜那把冰冷钥匙的触感仿佛还残留在指尖。他接过安德烈颤抖着递来的纸片,上面潦草地记录着几个刚刚接到的、语无伦次的报案电话:
“……墙在哭!不,是渗水!咸的!又腥又咸!像……像腐烂的海鱼肚子里的水!”
“地板下面……天啊,地板下面有东西在哭!像孩子……又像被掐住脖子的猫!”
“走廊!整个楼道都是那味儿!鱼腥味!浓得化不开,熏得我吐了三次!”
“……维尼熊!我看见了!就在墙角!毛茸茸的影子……黄色的!它……它对我笑!就在那个该死的‘鲟鱼王’301房间!”
纸片上的字迹凌乱而扭曲,每一个惊叹号都像一把惊恐的小锤,敲打着格里博耶多夫紧绷的神经。尤其是最后那条关于“维尼熊”的报案,像一根冰冷的钢针,瞬间刺穿了他试图维持的镇定。那个名字……那个早已被刻意遗忘、埋葬在萨拉维斯亚沃斯托克黑暗岁月深处的街头黑帮代号——“维尼熊”!科洛廖夫发迹前赖以称霸码头、垄断渔获的血腥爪牙!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一个毛茸茸的、黄色的影子?
“派人去查!”格里博耶多夫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尖利,他猛地将纸片拍在桌上,震得笔筒里的铅笔一阵乱跳,“立刻!带上技术科的人!封锁现场!尤其是那个301房!还有……所有报案点!”
他的命令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成恐慌的螺旋。技术员们带着沉重的设备和苍白的面孔出发了。然而,现场带回的“证据”却比任何臆想的鬼故事更加令人作呕,也更加……诡异。
技术科负责人,一个以冷静刻板着称的中年男人,此刻站在格里博耶多夫面前,嘴唇哆嗦着,几乎拿不稳手中的物证袋。袋子里装着几块湿透的、颜色诡异的墙皮碎片。他艰难地开口,声音像是从冰缝里挤出来的:“格里博耶多夫同志……化验结果……墙里渗出的液体……主要成分是高度腐败的鱼类组织液、海水……还有……还有少量的人类泪液成分。”他顿了顿,胃部一阵抽搐,强忍着呕吐的欲望,“……咸腥味源初步判定是……高度浓缩的……腐烂鲱鱼气味素。”
格里博耶多夫盯着物证袋里那摊粘稠、泛着诡异黄绿色的物质,一股浓烈的、仿佛来自深海腐烂渔网的腥臭似乎穿透了塑料薄膜,直冲他的鼻腔。他感到一阵眩晕。
“地板下的声音呢?”他几乎是咬着牙问。
“声呐探测……”技术科负责人艰难地吞咽了一下,“……下面……是空的。什么都没有。但我们的仪器……确实录到了……声音。”他颤抖着手,按下了带来的便携录音笔的播放键。
一阵极其微弱、却又无比清晰的呜咽声,从劣质的小喇叭里流淌出来。那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痛苦和绝望,时而像垂死孩童的抽噎,时而又扭曲成被勒紧喉咙的野兽发出的嘶鸣,甚至……还夹杂着一种仿佛来自深海的、巨大鱼类的沉闷咕噜声。这声音在死寂的办公室里回荡,每一个音符都像冰冷的钩子,刮擦着在场所有人的耳膜和心脏。
格里博耶多夫脸色铁青,猛地挥手关掉了录音。那声音消失了,但那种令人骨髓发冷的诡异感,牢牢地钉在了房间里。
“还有……那个‘维尼熊’……”技术科负责人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301房……我们做了全面的痕迹检测。没有玩具,没有投影设备……没有任何……任何能造成光学幻觉的物理来源。但是……”他抬起头,眼中充满了恐惧和极度的困惑,“……房间角落的地毯上,提取到几根……黄色的、非常柔软的……疑似……人造毛纤维。成分……不明。”
黄色的毛?格里博耶多夫脑海中瞬间闪过科洛廖夫那张油光满面、总是挂着伪善笑容的脸,以及他那段刻意抹去却从未真正消失的过往——那个在九十年代码头上,带着一群被称为“维尼熊”的打手,用铁棍和鱼叉建立血腥秩序的黑帮头子!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恐慌如同瘟疫,在那些被国家重新分配、刚刚满怀希望搬入没收房产的新住户中疯狂蔓延。抱怨和恐惧的声浪几乎掀翻了区政府的屋顶。格里博耶多夫顶着巨大的压力,焦头烂额地试图扑灭这股源自超自然的恐慌之火。
就在这混乱得如同沸腾油锅的时刻,一个更加惊悚的消息,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了他的后心。消息来源是瓦西里耶夫——那位铁血的警察局长,他的声音第一次在电话里失去了惯有的沉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格里博耶多夫……听着。我们的人……在‘鲟鱼王’……做最后的清点和封存……总统套房……那间最大的……”他似乎在艰难地组织语言,“……那面旗……那面该死的旗……它自己回来了!”
“什么旗?”格里博耶多夫心头狂跳,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
“还能是什么旗!”瓦西里耶夫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去年!科洛廖夫那混蛋送去前线的!上面签满了名字!后来……后来在噩罗海城!最高层亲自展示过的那面‘英雄旗’!它应该在国防部的荣誉陈列馆里!用防弹玻璃罩着!有二十四小时警卫!但现在……它就在‘鲟鱼王’总统套房最显眼的那面墙上!挂得端端正正!像……像一直就在那里一样!”
格里博耶多夫感到一阵天旋地转。那面旗帜!那面沾染着前线硝烟和士兵签名、后来被抬升到神圣地位的旗帜!它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跨越千山万水,挣脱重重的守卫,回到这个被没收的、充满罪恶和腥臭的酒店总统套房?这荒谬绝伦的事实比任何鬼影和哭声都更让他胆寒。
“看好它!我马上到!”格里博耶多夫对着话筒吼道,抓起外套就冲出了办公室。他必须亲眼看看!这荒谬的、亵渎的、却又带着致命恐怖的核心!
当他带着一身寒气冲进“鲟鱼王”酒店那依旧弥漫着浓重鱼腥味的总统套房时,瓦西里耶夫和几名荷枪实弹、脸色煞白的警察正死死盯着套房客厅那面巨大的、装饰着繁复石膏线的墙壁。
那面旗帜,就挂在那里。
深红的底色,如同凝固的、陈旧的血。金黄的镰刀锤子徽记和环绕的麦穗图案,在惨白的顶灯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旗帜的下半部,密密麻麻布满了深褐色、蓝黑色、炭黑色的签名,那些字迹扭曲重叠,像无数挣扎的触手。旗帜正中央,用粗粝的金线绣着一个全副武装的士兵侧影,线条僵硬,如同粗糙的墓碑浮雕。
然而,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它的状态。房间里门窗紧闭,空气凝滞得如同铅块。但这面旗帜却在微微地……波动。不是被风吹动,而是一种诡异的、如同呼吸般的起伏。深红的旗面如同浸满血的海绵,缓慢地、沉重地一起一伏。旗面上那些层层叠叠的签名,在起伏中扭曲变幻,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仿佛无数冤魂在布面下蠕动,争先恐后地想要钻出来。
格里博耶多夫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被那旗帜中央绣着的士兵吸引。士兵的脸部线条极其简略,只有几道生硬的刻痕表示五官。但就在格里博耶多夫凝视的瞬间,他感觉那双用金线简单勾勒出的、没有瞳孔的眼睛,似乎极其细微地……转动了一下!冰冷的、毫无生气的视线,如同两枚无形的冰针,精准地刺向了他!
一股寒气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头顶,格里博耶多夫猛地后退一步,撞在冰冷的门框上,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腔。他死死盯着那面无风自动的旗帜,盯着那个绣像士兵模糊的面孔,一种前所未有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攫住了他。这不是结束。这只是一个开始。一个来自被侵吞的汪洋和被亵渎的鲜血的……恐怖序曲。
那面在“鲟鱼王”总统套房中无风自动的“英雄旗”,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格里博耶多夫的神经末梢上。他动用了所有能想到的手段:加派三倍警力封锁套房,用厚重的防尘布将旗帜层层包裹,甚至请来了当地东正教教堂一位以驱邪闻名的老神父。神父在套房门口洒了圣水,念诵了冗长的经文,摇晃着香炉,烟雾弥漫中,他布满皱纹的脸却越来越凝重,最终只是叹息着摇头离开,留下一句含糊的低语:“……太深了……那怨恨……浸透了海水的咸和血……非人力能驱……”
驱邪的失败像一记重锤,彻底击碎了格里博耶多夫残存的侥幸。他只能命令将套房彻底焊死,如同封印一个活着的瘟疫之源。然而,物理的封锁能隔绝视线,却阻挡不了恐惧的蔓延。那面旗帜的阴影,如同无形的霉菌,在格里博耶多夫的心头,在整个萨拉维斯亚沃斯托克的上层圈子里,疯狂滋长。
就在这时,一个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消息传来:维切斯拉夫·彼得罗维奇·科洛廖夫,这位刚刚被剥夺了所有非法财产的前市长,竟然又要去前线了!
消息灵通的《滨海边疆区真理报》用头版报道了此事,标题带着一种近乎谄媚的夸张:“不屈的爱国者!科洛廖夫同志再赴前线,为英雄将士带去祖国母亲的温暖!”配图是科洛廖夫在一处仓库前,穿着崭新的卡其色野战夹克,正将一箱箱贴着“人道主义援助”标签的物资搬上一辆军用卡车。他对着镜头咧开嘴笑着,露出过于洁白的牙齿,脸颊红润,眼神亢奋,整个人散发着一种近乎病态的、打了鸡血般的“爱国”激情。仿佛那八百二十一处被没收的房产、那缠绕着“鲟鱼王”的腥风呜咽,都与他毫无瓜葛,只是一场不愉快的误会。
报道详细描述了行程:科洛廖夫将亲自押运这批物资,前往靠近顿涅茨克方向的一个代号“橡树”的前线支撑点。他不仅带去了罐头、药品和防寒衣物,更重要的,是带去了他亲自收集的、后方民众写给前线士兵的“家书”,以及——报道特意用加粗字体强调——一面由他精心准备、凝聚着后方人民深情厚谊的崭新签名旗帜!他将亲手将这面旗帜,交到在最艰苦地段浴血奋战的“橡树”堡垒守军手中。
格里博耶多夫放下报纸,一股冰冷的恶心感从胃里翻涌上来。签名旗帜!又是旗帜!这个词汇此刻在他听来,如同地狱的丧钟。科洛廖夫那红光满面的照片,那亢奋的笑容,在格里博耶多夫眼中扭曲变形,充满了疯狂和一种歇斯底里的、最后的表演欲。他想干什么?用新的“爱国”表演来冲刷耻辱?还是……被某种更黑暗、更无法抗拒的东西驱赶着,奔向一个早已注定的结局?
一种极其强烈的不祥预感,如同冰冷的铁箍,紧紧勒住了格里博耶多夫的心脏。他抓起电话,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发白,直接拨通了内务部特别监察办公室的专线。
“听着,我需要‘橡树’堡垒的一切信息!特别是科洛廖夫抵达后的……所有细节!一切!明白吗?一切!”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丝隐藏不住的恐惧。
漫长的等待如同凌迟。三天后,一份标着“绝密·紧急”字样的加密电文,终于送到了格里博耶多夫几乎被焦虑烧穿的办公桌上。他颤抖着手拆开密封袋,抽出薄薄的电报纸。上面的字迹冰冷而简洁:
目标(科洛廖夫 V.p.)于昨日下午 16:30 许抵达“橡树”支撑点。
物资交接仪式于 17:00 在堡垒内部简易礼堂举行。目标情绪异常高涨,发言冗长。
约 17:25,目标展示其带来的新签名旗帜(标准尺寸,深红底色,中央绣有士兵侧影及“祖国与你同在”字样),并邀请在场主要军官共同签名。
签名过程中,礼堂内突发异常状况。据现场目击者(政治副指挥员伊万诺夫少校)口述:
“……毫无预兆。没有风源。但那面新旗帜……突然剧烈地、疯狂地卷动起来!像……像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抓住,拼命撕扯、绞拧!旗帜中央那个绣的士兵……老天……他的眼睛……好像……好像突然‘活’了!直勾勾地盯着科洛廖夫同志!”
目标(科洛廖夫)瞬间脸色惨白,呼吸急促,试图后退。
约 17:28,目标手中的旗帜骤然脱手飞出,并非飘落,而是如同活物般,以极快速度、极其精准地缠绕住其颈部!缠绕方式异常复杂、紧实,类似……绞索。
在场人员惊骇中上前试图解救,但旗帜缠绕之力极大,且……异常灼烫(据接触者描述,触感如烧红的铁链)。解救无效。
目标(科洛廖夫)挣扎约 15 秒后,倒地,生命体征消失。旗帜在其倒地瞬间……自行松开,平铺于地,恢复……普通织物状态。中央士兵绣像……表情恢复原状。
后续:目标遗体已由专机运回萨拉维斯亚沃斯托克。旗帜作为关键物证封存,由特别小组押运,同步返回。详细尸检报告待后续。
格里博耶多夫手中的电报纸无声地飘落在地。他僵立在原地,办公室明亮的灯光照在他脸上,却映不出一丝血色。眼前只有那面深红色的、在总统套房无风自动的旗帜,和电文里描述的、如同毒蛇般绞杀科洛廖夫脖子的新旗重叠在一起。那冰冷精准的描述——“缠绕方式类似绞索”、“异常灼烫”、“士兵绣像眼睛活了”——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凿子,在他脑海里刻下恐怖的画面。科洛廖夫死了。以一种比任何噩梦都离奇、都惨烈的方式,死在了他自己带去前线的“爱国”旗帜之下。报应?还是……那来自“鲟鱼王”深处、来自八百二十一处冰冷房产的……索命?
他缓缓弯下腰,捡起那张轻飘飘却重如千钧的电报纸。指尖触碰到纸张的瞬间,仿佛又感受到了那把总统套房钥匙的冰冷,和那旗帜波动时散发出的、若有若无的……深海腥气。
科洛廖夫的尸体,裹在厚重的、印着军队标识的绿色帆布袋里,被严密地送进了萨拉维斯亚沃斯托克军区总医院最底层、戒备森严的太平间。格里博耶多夫和瓦西里耶夫几乎是第一时间赶到了现场,带着最高级别的授权令。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福尔马林混合的刺鼻气味,冰冷的不锈钢停尸台反射着无影灯惨白的光。
瓦西里耶夫亲自拉开了裹尸袋的拉链。一股难以形容的、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气味瞬间爆发出来,冲散了消毒水的味道。那不是尸臭,而是一种极其怪异的、浓稠的、混合着鱼市最深处腐烂摊位的恶臭,以及……高级鱼肝油那种滑腻腥气的味道。
科洛廖夫那张曾经红光满面的脸,此刻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蜡黄色,皮肤紧绷得发亮,仿佛被一层厚厚的、凝固的油脂包裹着。他的眼睛惊恐地圆睁着,眼白浑浊不堪,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瞳孔已经扩散到极限,死死地盯着上方虚空中的某一点,凝固着生命最后一刻无法言喻的惊骇。他的嘴巴大张着,形成一个无声呐喊的黑洞,舌头肿胀发紫,微微吐出。
瓦西里耶夫戴着厚橡胶手套的手,强忍着胃部的翻江倒海,轻轻按压了一下尸体的手臂皮肤。触感冰冷而滑腻,如同摸到了一条刚从冷库里取出的、脂肪层极厚的深海大鱼。皮肤下似乎失去了肌肉应有的弹性和支撑,只有一种令人不安的绵软。
“开始吧。”格里博耶多夫的声音沙哑,对旁边穿着全套防护服、脸色同样惨白如纸的法医点了点头。法医深吸一口气,拿起铮亮的手术刀。
刀刃划开那层蜡黄的皮肤时,几乎没有遇到任何肌肉的阻力。没有预想中暗红色的血液涌出。从切口处缓慢渗出的,是一种粘稠的、半透明的、带着奇异淡金色的油状液体。那液体散发着之前那股浓烈怪异的腥臭,正是鱼肝油和腐败鱼油的混合气味!随着切口扩大,更多的“油”涌了出来,沿着不锈钢台面流淌,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法医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他切开胸腔,暴露出的不是鲜红的内脏,而是一片被粘稠的淡金色油脂浸泡的、难以名状的景象。心脏、肺叶、肝脏……所有器官都呈现出一种被长时间浸泡后的软塌、肿胀状态,颜色是诡异的灰白,表面覆盖着一层滑腻的油脂膜。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在这些浸泡在油脂中的内脏表面,密密麻麻地附着着无数细小的、半透明的、边缘微微翘起的……
“鱼鳞……”法医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职业信仰崩塌的绝望,“……是鱼鳞!新鲜的……像是刚刮下来的……鲟鱼鳞片!”
格里博耶多夫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他不得不扶住冰冷的停尸台边缘才勉强站稳。视线死死钉在科洛廖夫大张的口腔里——在那肿胀发紫的舌根深处,在喉咙的阴影处,似乎也闪烁着几点细微的、冰冷的鳞片反光!
“全身血液……被替换成了……鱼油?”瓦西里耶夫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他壮硕的身体此刻也微微摇晃,巨大的震惊和生理上的强烈不适冲击着他,“内脏……塞满了鱼鳞?”他猛地抬头看向格里博耶多夫,眼中充满了从未有过的惊骇,“这……这他妈是什么死法?!”
格里博耶多夫没有回答。他踉跄着退后几步,背靠着冰冷的瓷砖墙壁,才勉强支撑住身体。他的目光越过那具浸泡在自身油脂和鱼鳞中的恐怖尸体,望向太平间紧闭的铁门之外,仿佛穿透了重重墙壁,再次看到了“鲟鱼王”酒店那被焊死的总统套房。
那面旗……那面来自地狱的“英雄旗”……它现在在哪里?那份绝密电文提到,它作为物证,正由特别小组押运回来……
就在这时,格里博耶多夫口袋里的加密手机发出了刺耳的蜂鸣。他颤抖着掏出来,按下接听键。电话那头传来特别小组负责人惊恐到变调的声音,背景是呼啸的风声和车辆引擎的嘶吼:
“格里博耶多夫同志!出事了!运输车!在……在穿越锡霍特山脉‘老鹰隘口’的时候!突然失控!冲破了护栏……翻下了悬崖!起火爆炸了!火……火太大了!旗……那面旗……不可能找到了!一点灰……一点灰都不可能剩下了!”
电话断了。忙音单调地响着。
格里博耶多夫手中的手机滑落,“啪”地一声摔在沾满淡金色油脂和消毒水的地面上。他靠着墙,身体缓缓滑落,最终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眼前是科洛廖夫那死不瞑目的、浸泡在鱼油和鱼鳞中的恐怖面孔,耳中是电话里绝望的呼喊和想象中的烈火焚烧声,鼻端充斥着太平间里浓得化不开的、来自深海的腐烂与腥腻。
那面旗……消失了?真的……消失了吗?还是……它完成了最后的“使命”,如同地狱的使者,在人间散播了最终的恐怖与“公正”后,悄然隐没回了那无尽的、被侵吞的汪洋深处?
一股彻骨的寒意,混合着深海最底层的绝望,彻底淹没了格里博耶多夫。他坐在那里,在福尔马林和腐烂鱼油的刺鼻气味中,在科洛廖夫空洞而惊恐的死亡凝视下,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触摸到了某种庞大、古老、冰冷、充满腥咸怨恨的真相。这真相如同萨拉维斯亚沃斯托克港外终年不散的海雾,沉重地压在城市的每一个屋顶,压在所有知情者的心头,永不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