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云鸿沉默着,缓缓站起身。他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素净的布袍,走到托盘前。枯槁的手指伸出,稳稳地端起了那只玉杯。
他的手,没有一丝颤抖。
他抬眼,目光似乎穿透了墙壁,望向了北方,那片他倾尽一生、最终却无力守护的土地。
没有遗言,没有愤怒,没有不甘。只有一片死寂的虚无。
他举起酒杯,将杯中清澈的液体,一饮而尽。
玉杯从他手中滑落,掉在铺着厚毯的地面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华云鸿的身体晃了晃,嘴角缓缓溢出一缕暗红的血丝。他向后倒去,双眼依旧睁着,望着屋顶精美的雕梁画栋,瞳孔中的光芒,迅速消散,最终化为一片永恒的、空洞的死寂。
曾经叱咤北境的神木之王,最终在敌国京都一座幽静的囚笼里,以一种相对“体面”却无比屈辱的方式,结束了他充满野心、疯狂与悲剧的一生。
他的死亡,为化誓书的签订,画上了一个冰冷而彻底的句号,北境的烽火,至此,才算真正熄灭。
战事虽平息,一种更深层次的不安,却开始在帝国的肌理下悄然滋生。
随着皇帝的凯旋,逐渐浮出水面。
当初,当秦明率领着风尘仆仆却煞气未消的玄甲铁骑,再次踏入京城巍峨的城门时。
他敏锐地察觉到,这座帝都的氛围,与他离去时那种劫后余生、同仇敌忾的紧绷感,已然不同。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过于松弛,甚至带着一丝虚浮的气息。
凯旋的欢呼依旧热烈,但其中似乎掺杂了更多对胜利赏赐的期盼,而非对战争残酷的敬畏。
市井间的繁华恢复得极快,甚至比战前更显喧嚣,酒肆歌坊夜夜笙歌,豪奢之风隐隐有抬头之势。
秦明覆面甲下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
皇极殿,大朝会。
文武百官分列两侧,山呼万岁,歌功颂德之辞不绝于耳。然而,秦明端坐龙椅,冰冷的目光扫过殿下那一张张或真诚、或惶恐、或谄媚、或隐含忧虑的面孔,却轻易地捕捉到了平静水面下的暗流。
“陛下扫平北境,威服南疆,西陲臣服,功盖寰宇,实乃千古圣君!”有大臣出列,声音激昂,然而眼神闪烁,似乎急于定下基调。
“臣附议!陛下连年征战,辛苦异常,如今天下已定,正当休养生息,与民更始……”另一人接口,话语虽冠冕堂皇,却隐隐透出劝皇帝“息兵”、“享太平”之意。
更有几位掌管财政、漕运的大臣,在禀报国库收支、粮秣储备时,言辞闪烁,语焉不详,试图以“战后耗损巨大”、“各地减免赋税”等理由,掩盖某些触目惊心的数字。
秦明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龙椅的扶手,发出轻微而规律的嗒嗒声,每一声都仿佛敲在群臣的心坎上,让殿内的气氛逐渐压抑下来。
他离京这段时日,看来有些人,已经忘了刀锋的冰冷,开始沉醉于太平的幻梦,甚至……趁机伸手,掏空帝国的根基了。
“说完了?”待最后一位大臣禀奏完毕,秦明冰冷的声音终于响起,不高,却瞬间压下了所有窃窃私语。
殿内一片死寂。
“朕离京不过数月,”秦明缓缓站起身,玄色龙袍无风自动,“却听闻,京城物价飞涨,尤以粮、盐为甚,漕运河道,淤塞之处甚多,漕粮入库,竟比往年迟了半月有余。各军镇请饷、请械之文书,堆积于兵部案头,批复迟缓。”
他每说一句,殿下便有相关官员脸色白上一分。
“更有甚者,”
秦明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猛地刺向户部尚书。
“北境三州减免赋税之诏令已下,然朕途中接到密报,竟有州郡官吏,阳奉阴违,巧立名目,加征‘剿饷’、‘安民捐’!致使民怨沸腾!”
“噗通”一声,户部尚书再也支撑不住,跪倒在地,浑身颤抖:“陛下明察!臣……臣失察!臣万死!”
“万死?”秦明声音陡寒,“若民变骤起,你万死何用?!”
他目光扫过噤若寒蝉的群臣:“休养生息?与民更始?朕看,是有些人,想让朕的将士流血拼命换来的太平,变成他们中饱私囊、醉生梦死的温床!”
“传朕旨意!”
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一、着都察院、枢密院、户部,即刻组建‘战后稽核司’,朕亲领督办!彻查北境赈灾款项、南疆西陲军费开支、京城及各地粮盐物价!凡有贪墨、渎职、盘剥百姓者,无论官职大小,一经查实,立斩不赦!家产抄没,眷属流放!”
“二、着工部、漕运总督府,限一月之内,疏通所有主要漕运河道!延误一日,主官杖责五十!延误三日,革职查办!”
“三、兵部、户部,协同办理,三日之内,将所有积压军饷、军械文书核算清楚,拨付到位!再有拖延,主官以贻误军机论处!”
“四、令各州郡,重新张榜安民,严申朕减免赋税之旨意!再有敢巧立名目、加征摊派者,地方官与涉事吏员,同罪!斩立决!”
“五、京城各部衙,即日起,削减用度,裁撤冗员。凡宴饮、歌舞、营造,非必需者,一律停止!违者,严惩不贷!”
一连五道旨意,如同五道雷霆,狠狠劈在殿内所有官员的头顶!
没有人想到,皇帝陛下凯旋归来的第一次大朝会,不是封赏,不是庆功,而是……一场彻彻底底的清算和整肃!
那些原本心存侥幸、试图蒙混过关的官员,此刻面如死灰,抖如筛糠。而那些原本忧心国事却不敢多言的清廉之臣,则眼中爆发出振奋的光芒!
“陛下圣明!”宰相陈世茂率先躬身,声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
“陛下圣明!”群臣齐声应和,声音却各不相同,有的响亮,有的颤抖。
秦明冷冷地扫视全场:
“圣明与否,不在尔等口中,而在尔等所为,朕,拭目以待。”
朝会在一片压抑和恐惧的气氛中结束。皇帝的铁腕,再次以最直接的方式,宣告了他的回归,也敲醒了所有试图在战后浑水摸鱼者的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