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的风从坡上吹过来,白天那股子暑气还没散干净呢,风里还夹着点饭菜残留的香味儿。
方志强就站在半坡的石头台阶那儿,脚底下是被踩得都发了白的水泥路,抬头看,天慢慢暗下来了,有几颗星星偷偷冒了出来,就跟谁随手撒上去的盐粒子似的。
程知节在前面走着呢,他的背影瘦瘦长长的,衬衫领口敞着一点,袖子卷到了手肘那儿,露出来结结实实的小胳膊。
他走得特别慢,好像是在等着啥,又像是心里在琢磨着啥事儿。
在后面呢,李琴秀正在厨房刷碗呢,刷碗的水哗啦哗啦响,时不时还能听到她自己嘟囔一句“碗放高点儿,可别摔了”。
她刷得可仔细了,就连程知节用过的筷子都多洗了一遍,就好像那筷子不是客人用过的餐具,而是一道必须得擦得干干净净的伤口似的。
方志强根本就没回头看。
他心里明白老妈在干啥呢——她这是用忙忙碌碌来填补这种沉默的气氛,用那些琐碎的事儿来试着把心里的裂痕给补上。
可是有些事儿啊,可不是能洗干净就没事儿了的。
“你家……就你们娘儿俩啊?”程知节冷不丁地开了口,声音虽然不大,但是在这静悄悄的坡道上却听得特别清楚。
“嗯。”方志强答应了一声,脚底下也没停,接着往前走,“我爸走得早,我妈就没再嫁人。”
程知节就“哦”了一声,也没再接着往下问。两人又不说话了,就剩脚步声在石阶上轻轻响着。
走到坡顶的时候,程知节总算停了下来。
他扭过身子,眼睛看向方志强的脸,那双眼在暮色里特别亮,就好像藏着一团火,又仿佛压着一阵风似的。
“你送我这么远,就不怕我黏上你啊?”他冷不丁笑了起来,说话的调调有点轻浮,不过好像在试探什么。
方志强也笑了笑,嘴角扯得有点干巴:“你不是那样的人。”
“你咋知道呢?”程知节往前迈了一步,近得都能闻到对方的气息了。
他身上有股淡淡的薄荷香,还夹杂着一点酒气,这是晚饭的时候李琴秀硬劝他喝那杯米酒留下的味儿。
方志强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小半步,脚跟撞到石阶边儿上,差点就绊倒了。
程知节伸手扶了他一下,手掌贴在他手腕那儿,热乎乎的,让人挣脱不了。
“你妈……对你可真好。”程知节小声说着,眼睛却没看他的脸,而是慢慢移到他的嘴唇上。
方志强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她把你保护得太好了。”程知节的声音越来越低,就像风掠过树梢一样,“可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方志强想把手抽回来,结果程知节抓得更紧了。“你晓得我今儿个为啥来不?”程知节眼睛一眨不眨地瞅着他,那眼神一下子变得老深邃了,“可不是为了来吃饭的,也不是为了来看你妈。”
方志强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可啥话也没说。
“我来是想确认一件事儿。”程知节的声音轻轻的,却跟拿锤子砸在心上似的,“你刚刚说的那句‘我在想你’……到底是不是真心话啊?”
嘿,就这么一下子,晚风突然就不吹了。
那蝉叫也停住了。
就连远处李琴秀刷碗的水声,也好似被啥东西给掐住了脖子,一下子就没声儿了。
方志强嘴巴张了张,可就是出不了声儿。
他本想讲“就是随口一说罢了”,想讲“你可别瞎寻思”,但是话到了嘴边,就好像被啥东西给堵住了一样。
他是真的想他啊。
这不是朋友之间那种普通的惦记,也不是同学之间那种简单的寒暄。
这是那种大半夜翻个身的时候,就会突然冒出来的那种心动的感觉,是看到他微信头像亮起来的时候,手指头尖都会微微打颤的那种期待,是明知道不应该,却咋也控制不住的……想念。
可是他不能说啊。
他家穷得叮当响,老妈靠着打三份工才供得起他读书;他穿的都是二手的校服,鞋底都快磨破了也不敢换双新的;他就连想请程知节吃顿像模像样的饭,都得犹豫上半个月呢。那程知节呢?
他家境特别好,成绩也是拔尖儿的,就连走路都透着一种与生俱来的高贵气质。
他俩原本就不该有啥瓜葛的。
“你可别这样啊。”方志强总算能说出话了,声音低哑得都不像他自己了,“咱们……就只是朋友罢了。”
“朋友会专门为了见我,去炖一锅肉吗?”程知节冷笑着说,“朋友会在我进门的时候,紧张得手都直哆嗦吗?”
方志强一下子抬起了头。
程知节的眼神就像刀子似的,一层一层地把他强装出来的平静给剥开了。
“你妈以为我在追你呢。”程知节突然换了个话题,可那语气却更加犀利了,“她怕我把你带坏了,怕我玩弄你的感情,怕你因为我把自己的前程给耽误了。所以啊,她就一个劲儿地做饭,一个劲儿地对我示好,就想通过这一顿饭告诉我——你儿子可金贵着呢,别打他的主意。”
方志强的呼吸一下子就卡住了。
“可她不知道啊……”程知节朝着方志强走近了一步,声音压得特别低,“我比她更害怕呢。”
“我怕你只是在客气。”
“怕你说的那句‘我在想你’,仅仅是一种客套话。”
“怕你根本就没把我放在心上,怕我这一场喜欢,从头到尾就是个大笑话。”
方志强的心猛地揪了一下。
他想反驳,想说出“不是这样的”,可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一声重重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