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人的交谈自成一个世界,那种熟稔与亲密,像一堵看不见却坚不可摧的墙,将他死死地挡在外面。
他,堂堂京纪委的新任司长的沙瑞金专员,正厅级的大吏。
此刻,却像一尊摆在角落无人问津的蜡像。
一个透明的背景。
杵在这里,连插句话的资格都没有。
这一刻,一种极致的渺小感,吞噬了他所有的官威与城府。
祁同伟没有理会钟小艾的娇嗔,目光甚至没有在沙瑞金身上停留超过一秒。
他转身,径直朝防空洞深处走去。
“进来吧。”
仿佛是在自己的地盘邀请别人进到自己的家中一般的随意。
刘副部长脸上没有任何被怠慢的不快,反而是一种近乎凝重的肃穆。
之前只是听祁同伟说过这里面材料大概情况,这是一些足以让刘和光倒台的材料。
他立刻收敛所有表情,快步跟了上去。
沙瑞金喉结滚动,也只能将所有的屈辱和不解咽进肚里,默默跟在最后。
一行人来到一间巨大的物证室。
空气里弥漫着纸张与尘埃的冰冷气息。
房间左右两侧,堆着两座小山般的卷宗材料。
祁同伟停下脚步,先是抬了抬下巴,指向左边那几乎顶到天花板的一摞。
他对着刘副部长,声音平铺直叙,没有一丝波澜。
“这些,带回去,全部是原始资料。”
随后,他的目光终于转向了沙瑞金,像是才注意到这个人的存在,指了指右边稍矮一些的那一堆。
“那个,”祁同伟的语气顿了一下,带着一丝刻意的淡漠,“是给沙专员的。”
沙瑞金的心脏猛地一抽,随即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涌上喉头。
终于……想起我了。
可他想不通,自己的任务不是当一个幌子,一个烟雾弹吗?为什么要把核心材料交给自己?
就在他惊疑不定时,刘副部长已经快步走到了左边那堆材料前。
他随意抽出了最上面的一份卷宗。
只看了一眼。
瞬间!
刘副部长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
这位正部级的大佬,刚才还热络寒暄的上位者,此刻像是赤脚踩在了烧红的铁板上,猛地倒抽一口凉气!
那声音,尖锐得刺人耳膜。
他抬起头,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死死盯着祁同伟,声音都在发颤,完全失去了高官的体面。
“这……这绝不可能!”
祁同伟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
“我确定,百分之百。”
“所以,才把你们请过来。”
“当然,你们把东西和人带走了,我才能安心的去港岛不是。”
祁同伟开了一个玩笑,不过除了钟小艾白了他一眼,并没有人理他。
实在是祁同伟拿出的这些东西过于骇人听闻。
刘副部长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猛地合上卷宗,像是甩开一个烫手的烙铁,对身后的人厉声喝道:“封存!立刻带走!”
整个过程,雷厉风行,甚至带着几分仓皇。
从进来,到看见材料,到决定离开,总共不到一个小时。
刘副部长带着他和那名叫刘生的嫌犯,以及那堆足以掀翻天地的材料,走得头也不回。
反倒是钟小艾,临走时一步三回头,眼里的不舍几乎要溢出来。
直到军用越野车卷起烟尘,消失在视野尽头,沙瑞金还站在原地。
他的脑子,是一片被搅浑的浆糊。
他很好奇,真的想看一看祁同伟给刘副部长的材料到底是什么惊天动地的东西。
不过他不敢,不该看的不看,不该听的不听,这是他进入京纪委上的第一课,也是最重要的一课。
好在,祁同伟还给他留了一部分材料,他觉得多少能推出一些什么来。
沙瑞金重重的呼了一口气,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
他看着眼前属于自己的那堆材料,那哪里是卷宗,那是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刘副部长仅仅看了一眼,就吓成了那副模样。
那自己将要面对的,又是什么?
……
沙瑞金看了看祁同伟,又看了看那堆材料,仿佛在问,我可以看一眼吗。
祁同伟看了一眼身后,会议室的门在沙瑞金身后合上,发出沉闷的一声轻响。
那声音,像是一道闸门,将两个时代彻底隔绝。
祁同伟没有起身。
他的指尖在光滑的红木桌面上轻轻一点,目光追随着沙瑞金的目光落到那沓材料上。
沙瑞金在祁同伟那不带一丝感情的目光中,后退了一步。
之前的那份从容,是装出来的。
一个习惯了发号施令、掌控全局的人,当他发现自己连最基本的信息都无法获取,甚至连一句像样的指示都等不到时,那种从权力云端坠落的失重感,足以压垮他的脊梁。
分管领导那句轻飘飘的“注意安全”,听着是关心。
实则,是一道冰冷的界线。
你,沙瑞金,要是不注意的话,就到此为止。
剩下的,你没资格知道,更没资格参与。
祁同伟的嘴角,勾起一道无人能懂的弧度。
他看见了。
沙瑞金的手快速的从他的额头拂过,他的肩膀,有一个微不可察的塌陷。
那是支撑他一生的信念与傲慢,在此刻,终于裂开了一道缝。
棋子?
沙瑞金现在才感觉到自己是棋子?
太晚了。
祁同伟端起面前早已凉透的茶水,却没有喝,只是静静看着杯中载沉载浮的茶叶。
上一世,他祁同伟何尝不是一枚棋子。
一枚被沙瑞金和他的利益集团随意摆布,最终弃之如敝履的棋子。
那种走投无路,胜天半子却终究要跪倒在权力面前的绝望,他记得清清楚楚。
孤鹰岭的枪声,犹在耳畔。
而现在。
攻守易形了。
他成了那个执棋的人。
祁同伟缓缓将杯子放下,瓷器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嗒”。
在这空旷的会议室里,格外清晰。
他甚至懒得去回味沙瑞金脸上那份错愕与不甘。
没有必要。
一个已经被踢出棋盘的人,他的任何情绪,对于棋手而言,都没有意义。
这一世,他祁同伟,不再是那个需要靠着一声枪响来扞卫最后尊严的悲情英雄。
他要做的,是让所有前世的敌人,都品尝一遍。
那种名为“身不由己”的滋味。
沙瑞金。
不是第一个。
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