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清脆的挂断声,像一道电光,劈开了沙瑞金脑中的混沌。
办公室里,依旧是死一样的寂静。
先前那只沉重到几乎拿不稳的话筒,此刻在他掌心,竟感觉不到丝毫重量。
他将话筒缓缓放回机座。
合拢的瞬间,整个人的精气神,已然脱胎换骨。
鬓角的汗,不知何时已经干了。
那股压得他喘不过气的窒息感,也随之烟消云散。
沙瑞金靠上椅背,闭上双眼。
那几句分量万钧的话,却在他脑海中反复轰鸣。
“你代表的,不是你自己。”
“你的背后,是京城。”
“出了事,我给你兜着!”
原来是这样。
沙瑞金的嘴角,无声地勾起一抹弧度,意味难明。
他不是孤军深入的弃子。
他是中央投下的一枚探针,是故意竖在明面上,吸引所有火力的旗帜!
一个幌子。
没错,他就是那个最大的幌子。
但这个幌子,手握着斩断一切的权力!
这个认知,没有带来丝毫被利用的屈辱,反而让一股磅礴的力量在四肢百骸中苏醒。
汉东这张网。
再看时,已非铜墙铁壁,而是漏洞百出。
他终于彻底明白。
自己要面对的,从来不是一个汉东省。
而是一个早已惊动中枢,盘根错节的巨大毒瘤。
而他,就是那把准备划开第一道口子的手术刀!
片刻之后,一部崭新的军用加密手机,被助手悄无声息地送了进来。
手机旁,还附着一张只写着一串号码的纸条。
沙瑞金拿起手机,冰冷的金属质感让他精神一振。
他没有丝毫犹豫,拨出了那个号码。
没有铃声。
电话接通,是长达十秒的静默,只有电流细微的声响,像在进行某种复杂的安全校验。
“沙司长,这里是临时指挥部,我们等候多时。”
一个年轻的声音传来,语气却沉稳得可怕,冷静、精准,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
这不是官僚。
是战士。
沙瑞金瞬间做出了判断。
“我是沙瑞金。”他的声音同样恢复了冷静与沉稳,“请指示。”
“指示谈不上。”对方的语气平铺直叙,“您现在要做的,只有一件事。”
对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敲在他的耳膜上。
“静观其变。”
沙瑞金的眉头几不可察地一动。
“刘和光那边,让他闹。”
“动静越大越好,水搅得越浑,我们越方便做事。”
“只有等所有的鱼都自己争先恐后地跳出水面,才好一网打尽。”
“至于那个关键的目标……”
电话那头的人,似乎极轻地笑了一下,带着一种猎人般的绝对自信。
“祁同伟这条鱼,现在还不能动。”
“得等那只催他跳的猫,自己先急得抓狂才行。”
一瞬间,沙瑞金心中所有的疑团豁然开朗!
猫,是刘和光。
鱼,是祁同伟。
钟正国之前阻止自己调查祁同伟,不是在对抗,而是在保护这盘大棋里最重要的诱饵!
这是一盘早已布下的棋局。
而他沙瑞金,从踏入汉东的那一刻起,就是这盘棋里,负责将死对方的,最关键的一步活棋!
“我明白了。”
“很好。沙司长,从现在起,我们随时保持联系。”
通话结束。
沙瑞金放下手机,目光再次投向窗外。
走廊的灯光依旧,但这一次,那光芒不再虚浮,而是化作了他眼中洞穿黑暗的利剑。
汉东的夜,还长。
但天,快亮了。
就在这时,助手脸色煞白地快步走了进来,声音压得极低:“司长,出事了。”
“楼下……楼下被围了!黑压压全是人,群情激奋,点名要您给个说法,必须立刻查办祁同伟厅长!”
这要是放在半小时前,无异于泰山压顶。
但现在……
沙瑞金的嘴角,反而溢出一丝冰冷的笑意。
鱼,开始跳了。
催鱼的猫,也终于坐不住了。
一切,都精准地按照剧本上演。
“知道了。”
沙瑞金的语气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他站起身,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掸了掸并不存在的灰尘。
那从容不迫的姿态,仿佛不是去面对一场风暴,而是要去赴一场胜券在握的晚宴。
“走,我们去会会这些正义的群众。”
办公楼外,人声鼎沸,情绪的浪潮几乎要冲垮警戒线。
几个看似领头的人站在人群最前方,脸上挂着悲愤,眼中却藏着计谋得逞的火光。
看到沙瑞金走出来,他立刻振臂高呼:“沙专员!给我们一个交代!”
“严惩凶手!立刻调查祁同伟!”
声浪震天。
然而,沙瑞金脸上没有出现他们预想中的任何惊慌、愤怒,甚至连一丝凝重都没有。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台阶上,目光沉静如渊,缓缓扫过一张张被煽动得通红的脸。
那眼神,不像在看一群示威者。
更像在审视一群……跳梁小丑。
他抬起手,轻轻下压。
一股无形的威压扩散开来,喧嚣的场面竟诡异地安静了些许。
“同志们的心情,我完全理解。”
沙瑞金开口了,声音通过扩音器,清晰、沉稳,带着一种直抵人心的力量。
“大家对法治的期盼,对正义的渴望,专案组全部收到。”
他话锋一转,目光如电,直刺向那几个带头的人。
“对于祁同伟同志和刘生同志的问题,京都高度重视。”
“我在这里承诺,我们绝不放过一个坏人!”
他停顿了一下,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但也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
滴水不漏,既安抚了情绪,又守住了底线。
带头者心中一喜,以为对方已经顶不住压力,正要乘胜追击。
沙瑞金却先一步开口,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决断之意。
“调查,已经在进行。”
“但是!”
他加重了语气,目光变得锐利。
“调查需要时间,更需要铁的证据!在结果出来之前,我希望大家保持冷静,不要被某些别有用心的人,当枪使!”
“另外,你们反映的问题很重要,这样,请你们选出几位代表,到楼上来,我们坐下来,把问题一条一条,都讲清楚!”
说完,他不再给任何人反应的机会,转身,返回大楼。
人群面面相觑。
而那几个带头者的脸色,瞬间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
他们蓄满力的一记重拳,仿佛打在了一团深不可测的云雾里。
沙瑞金看似答应了所有要求,却把时间和主动权死死攥在自己手里,最后还用“请代表”这一招,直接点了他们的死穴!
这哪里是妥协?
这分明是摆在台面上的阴谋!
他们本就是被雇来的托儿,真要进去登记身份反映问题,那不是自投罗网吗?
片刻之后,几人灰溜溜地混入人群,鼓动起来的声势也随之瓦解,人群渐渐散去。
回到办公室,沙瑞金看着窗外恢复平静的街道,眼神幽深。
猫,已经出招了。
接下来,就该看看,躲在猫背后的那只老虎,会露出怎样一副獠牙。
汉东这潭浑水,他这把刀,终于找到了下切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