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汉东省检察院大礼堂内,人头攒动,座无虚席。
全省检察系统干部大会,规格之高,近年罕见,气氛凝重。
省院领导自不必说,各地市检察长也都正襟危坐,胸前徽章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会场内黑压压一片,肃穆庄严,仿佛空气都凝固了。
侯亮平特意理了理领带,一股干劲直冲心头,他精神抖擞地步入会场。
他一眼扫过前排,心中已然盘算开来。今天的会议,陈岩石检察长定是要针对某些歪风邪气,召开一场全系统整风动员。
那股最大的歪风邪气,不就是祁同伟?他目光如炬,在人群中搜寻,像是在寻找猎物。
随后,他的视线骤然定格。
祁同伟!他竟然也来了。
更出人意料的是,他坐的位置,着实古怪。
会场座位严格分区。
各地市检察长一片,省院各处室干部一片,泾渭分明。
祁同伟既未归属吕州市检察院席位,也未如犯错之人般寻个角落。
他竟大喇喇地坐在季昌明身边,混入省院反贪处队伍,神态自若。
这个细节,让侯亮平心头猛地一沉。一股荒谬与不安混杂的别扭感,瞬间涌遍全身。
就在此刻,主席台入口一阵骚动,陈岩石板着脸,在一众领导簇拥下迈步而入。
他目光如电,几乎瞬间就瞥见反贪处席位中那道刺眼身影。
陈岩石脚步微不可察地一顿。
他脸色瞬时阴沉得能拧出水来。
昨日,祁同伟这个刺头,竟绕过他这个分管反贪处的副检察长,只向检察长与几位副检察长汇报工作!
这已非不尊重,而是赤裸裸的挑衅!
再联想到女儿陈阳为这个男人在家中与自己大吵大闹,陈岩石更是怒火中烧。
他原想等祁同伟前来汇报,借机好好敲打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结果,人家连面都不露,连个让他发作的机会都不给!
陆家?攀上陆家这棵大树,就真能为所欲为,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了?
陈岩石越想越气,几十年革命资历带来的威严,让他根本咽不下这口恶气。
他脚步一转,竟直奔祁同伟而去。整个会场目光,皆被他这突兀举动吸引。
“哼,有些人就是如此。”陈岩石立于祁同伟座旁,声音不大,却如冰锥般清晰,足令周围一圈人听得分明。
“在下面遇到点困难,便躲起来当缩头乌龟。如今省里有了好事,又削尖脑袋往回钻,闻着味儿便凑了过来!”
此话指桑骂槐,毒辣至极!在场之人,哪个不是人精?谁听不出此话冲谁而去?
唰——!霎时,无数目光,如探照灯般,齐刷刷聚焦祁同伟。
有同情,有惊愕,有幸灾乐祸,更多的是看好戏的玩味。
众人屏息凝神,静待祁同伟反应。在他们看来,最好的结果,无非是低头不语,或尴尬挤出笑容,将这口混着唾沫的浓痰硬生生咽下。
毕竟,对方是省院副检察长,正厅级实权人物!
更何况,陈岩石资历深厚,战友故旧遍布高层,在省院,那是敢直接与一把手检察长拍桌子的存在。
谁敢当众顶撞?
然而,祁同伟眼皮都未抬。他只是慢条斯理地整理着一尘不染的袖口,仿佛其上沾染了无形灰尘。
随后,他缓缓抬首,目光平静直视陈岩石。
“陈检。”他启唇,声音不大,却如一颗石子投入死寂湖面,激起千层浪。
“我赴吕州,难道非省检察院安排?非省委组织部决定?”
祁同伟嘴角甚至挂着礼貌弧度,但话语却字字诛心。
“您这话的意思是……”
“省里安排,有问题?”
轰!这最后一句,如重锤落定,直接将陈岩石死死钉在墙上!
陈岩石的脸,肉眼可见地瞬时涨成猪肝色!
他做梦都未曾料到,祁同伟竟敢如此强硬!
当着全省系统干部之面,他非但不认错,反而直接搬出省委组织部与省院党委,反将一军!
这哪里是台阶?分明是当众抽梯!
“你……”他指着祁同伟,气得手指剧烈颤抖,却一语难发。
一旁的季昌明看得心惊肉跳,冷汗涔涔而下,连忙起身想打圆场。
可他刚欲启唇,便被祁同伟一个平静却不容置疑的眼神,硬生生按回原位。
陈岩石气血翻涌,众目睽睽下,只觉老脸滚烫如火燎。
他猛地甩手,喉间发出一声沉重闷哼,似受伤野兽。
最终,他一言不发,铁青着脸,快步走向主席台。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于主席台,周围仿佛被抽成真空的空气,才重新流动。
所有人看向祁同伟的眼神,彻底变了。不再是同情与玩味。
那是一种混杂着恐惧与敬畏的震惊。这不是不知死活。
这是疯了!一个敢当着全省同行之面,将正厅级领导怼到下不来台的疯子!
会议室内的死寂,犹如凝固的冰。
直到主席台门帘晃动,彻底吞没陈岩石僵硬背影,凝固空气才丝丝抽动,重新化为气流。
无数目光,依旧死死钉在祁同伟身上。
只是目光中的幸灾乐祸与玩味早已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看怪物般的惊骇与畏惧。
“你……你小子……”季昌明声音压得极低,仿佛从牙缝挤出,带着轻微颤抖。
他甚至不敢转头看祁同伟,只是死死盯着桌面,额角冷汗已悄然滑落。
“你这是要把天捅个窟窿啊!把直属领导、省院元老,当着全省同行之面,往死里得罪!”
季昌明声音中充满无法理解的惊悸:“你图什么?!”
祁同伟却像个没事人,甚至端起桌上茶杯,轻吹浮沫。
动作优雅,从容不迫。
“图个念头通达。”他轻描淡写回了四个字。
“噗——”季昌明差点一口老血喷出,他猛地转头,死死瞪着祁同伟,脸上写满“你疯了”三个大字。
祁同伟放下茶杯,发出“嗒”一声轻响,在这寂静角落里格外清晰。
他这才侧首,迎上季昌明复杂目光,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笑意。
“季厅,我问你个问题。就算我今天当众下跪,给他磕头,承认自己是缩头乌龟,他陈岩石就会放过我?”
季昌明瞬时语塞。
他脑海中立刻浮现陈岩石为捞王强,亲自带队赴吕州施压的画面。
那咄咄逼人姿态,哪里有半分公正可言。
“既然横竖不死不休,那我为何要委屈自己,吞那口混着唾沫的浓痰?”
祁同伟声音平静,却如一把锋利刀刃,剖开官场虚伪温情面纱。字字见血!
季昌明心头巨震,再看祁同伟时,眼神彻底变了。
这哪里是愣头青。这份洞察人心的犀利,不计后果的狠辣,玉石俱焚的决绝……
这分明是头披人皮的枭狼!他忽然觉得,此前对祁同伟的认知,错得离谱。
什么攀上陆家,年轻气盛,皆是表象。
这年轻人骨子里,藏着令人心悸的恐怖。
“陈检……是老同志,脾气倔,认死理。”
季昌明艰难组织着语言,与其说是劝慰,不如说在安抚自己狂跳心脏,“以后……你多注意方式方法。”
祁同伟不置可否一笑,笑容中带着洞悉一切的淡漠。
“老同志的身份,非倚老卖老资本,更非践踏规则挡箭牌。”
季昌明沉默。他发现,自己在这位比他年轻二十岁的下属面前,竟感到压力。
他强压心头波澜,想找个话题缓和这令人窒息气氛。
同时,他心头也动了别样心思。
“对了,同伟。”季昌明换了称呼,语气亲近了些,“刚才会前,陈检还与我念叨,说我们院下属企业大风厂,最近经营困难,工人快发不出工资了。你名牌大学经济系高材生,又从基层真刀真枪干出,对搞活经济定有自己一套。要不……你给出个主意?”
季昌明此话,一石二鸟。
既是缓和气氛,也是试探,甚至隐晦示好。
若祁同伟能解决大风厂问题,不仅能展现惊人能力,或许……还能成为修复与陈岩石关系契机?然而,祁同伟反应却让他始料未及。
听到“大风厂”三字,祁同伟嘴角勾起极其古怪弧度。
那非不屑,亦非轻蔑。
那是一种……犹如猎人洞悉陷阱时,了然于胸的玩味。
他甚至未加思考,便直接摇头。
“季检,这个忙,我帮不了。”
季昌明一愣,“怎会?很棘手?”
祁同伟端起茶杯,轻抿一口,目光幽深。
“非棘手。”他放下茶杯,身体微倾,凑近季昌明耳畔,用仅两人可闻的声音,一字一顿道:“是那个地方,水太深。您是聪明人,我劝您一句……千万别蹚这趟浑水。那非池子。那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
轰!季昌明如遭雷击,浑身一僵!
他惊骇凝视祁同伟,对方平静眼神中,仿佛藏着一片深不见底的旋涡,令他遍体生寒!
一个效益不行的老国企,怎就成了……无底洞?
祁同伟究竟知道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