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老爷子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他没有看自己那个状若疯狂的儿子,只是平静地瞥了一眼祁同伟,然后背着手,率先朝二楼走去。
他的步伐不快,却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众人的心跳上,将那狂乱的节奏,一点点抚平。
祁同伟对着陆平微微颔首,跟了上去。
只留下陆平和陆亦宏父子俩,在原地大眼瞪小眼,眼神里全是风暴过后的骇然与茫然。
书房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墨香和陈年书卷的味道。
老爷子没有坐,而是走到窗边,看着院子里那棵在寒风中挺立的老梧桐,枝丫遒劲,直指苍穹。
“老战友昨天来过。”老爷子开口了,声音平淡得像日常闲谈。
祁同伟心中了然,静立不语,等着下文。
“省检察院,反贪局的文,批下来了。”
陆老爷子缓缓转过身,那双略显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洞悉一切的锐利光芒,直视着祁同伟。
“反贪局副局长,副厅级。”
“你的。”
即便心中早有准备,当这几个字从老爷子口中说出时,祁同伟的心脏还是猛地一跳。
这条路,他走得太久,也太险。从一个偏远乡镇的派出所长,到如今执掌一局的副厅级干部,其中的血与火,不足为外人道。
“另一位副局长,是季昌明。”老爷子像是未见他的情绪波动,继续说道。
“局长,由副检察长陈岩石,兼任。”
祁同伟闻言,嘴角勾起一抹意味难明的弧度。果然。有奖赏,就必然有缰绳。
“上面是怕我这匹野马跑得太快,脱了缰,特意给我配了一块压舱石。”
祁同伟的语气平静,听不出喜怒。
“你这猴崽子,心思通透。”
陆老爷子指了指他,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知道是压舱石就好。”
“陈岩石这块石头,又老又硬,但确实能让船行得更稳。你们年轻人锐气太盛,是好事,但也容易翻船。”
老爷子顿了顿,目光变得深邃。“你和老陈家的那点事,我知道一些。现在你和亦云在一起,有些事,面子上总要过得去。”
“他是你的上级,更是长辈。”
“该放下的,要放下。”
放下?祁同伟在心里发出一声无声的冷笑。他与陈岩石之间,从来就不是什么个人恩怨,而是道不同。
是新与旧的碰撞,是实用与迂腐的对立。
一个总想用过时的道德枷锁去审判别人,一个却只想用最锋利的刀,去斩断前路上的一切荆棘。这,根本无法调和。
“老爷子。”祁同伟抬起头,迎上老爷子的目光,眼神清澈而坚定。“我与陈检察长,并无私怨。”
“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
陆老爷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从那双年轻却深不见底的眸子里,他看到的是不加掩饰的锋芒和傲骨。
他知道,想让这头猛虎真正对谁低头,难于登天。
老爷子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摆了摆手,脸上露出一抹高深莫测的笑容。“也好。”
“官场如棋局,有对手,才不会寂寞。”
“我只是提醒你,石头虽然又臭又硬,但有时候,用好了,也能砸开一些平时砸不开的门。”
一句话,让祁同伟心中一动,若有所思。
话题转到陈家,祁同伟那波澜不惊的心湖里,却不由自主地,漾开一道截然不同的身影。
陈阳。那个名字,像一粒被遗忘在角落里的火种。
曾经,它燃烧得那般热烈,足以燎原。最后,却被名为“现实”的倾盆大雨,浇得只剩一缕青烟。
说到底,是自己欠了她。欠了她一份,本该属于她的,不顾一切的勇气。
祁同伟的眼神幽深。这笔人情债,必须还。
但绝不是用钱,或者任何物质上的东西。那对那个骄傲的女孩来说,是一种侮辱。
他要给的,是她曾经最渴望,如今也最需要的东西。
一份谁也夺不走的功劳。一笔足以让她在那个系统里,真正挺直腰杆的履历!
祁同伟记得,陈阳是在省外经贸系统工作。
一个看似光鲜,实则在九十年代这个风起云涌的时期,处处是机会,也处处是陷阱的领域。
他的手指在沙发扶手上轻轻敲击着,大脑如精密仪器,飞速运转,检索着所有可能利用的信息。
很快,一个被他埋在记忆深处的项目,浮上水面。
东欧剧变后,某个工业强国遗留下的烂摊子。一批被西方资本看不上,但对国内工业体系来说却是无价之宝的重型机械生产线。
因为产权和债务问题,一直无人问津,静静地在仓库里生锈。
在前世,这条生产线最终被南方的某个商人通过复杂的渠道拿下,一跃成为行业巨头。
而现在,这个机会,还静静地躺在那里。
对于别人来说,这是个烫手的山芋,产权不清,跨国运输困难,手续繁杂。
但对于即将执掌反贪局,拥有特殊信息渠道和人脉的他来说,这些都不是问题。
他甚至能提前规避掉所有的法律和商业陷阱。
这笔功劳,干净,漂亮,而且分量,足够重!
重到足以让陈阳在整个外贸系统,熠熠生辉!
祁同伟的嘴角,终于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这既是了结一桩心事。也是递给新上司陈岩石的一张牌。
一张让他无法拒绝,甚至还要承情的牌。
至于张程工那边……祁同伟的目光投向窗外,仿佛已看到那跨越山海而来的钢铁洪流。
那条线,不仅能帮陈阳,更能成为自己未来撬动某些利益格局的,一根完美的杠杆。
一箭三雕。
这,才叫还人情。